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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传: 风轻云淡 | 发布: 2010-12-27 22:13 | 作者: 庄晓斌 | 来源: | 查看: 0

《赤裸人生》第二章下

在春城市的体育运动大会上育生认识了柯莲。那是育生获得省体委颁发的竞赛等级裁判员证书以后,第一次在市级运动会上当裁判。育生担任起点发令员,柯莲站在起跑线上,这位看上去娇弱、文雅的姑娘,并没有一个短跑运动员的体质。她身材不高,小巧玲珑,也梳着两根翘起来的羊角辫,一双又黑又亮的明眸,像是两颗黑葡萄,粉嘟嘟的脸蛋嫩得像用手一捏就能捏出水似的。

丁育生斜眼瞄着她,心里暗想:哼!她?也许去跳芭蕾舞更合适些,干嘛来参加百米比赛呢?

柯莲身着紧身运动服站在起跑线上,被一个青年男子的目光瞄上,她的脸立刻就红了,害羞地把头低下了。可是,她又偷偷地斜着眼盯了他一下,也许就是这一盯,让丁育生对她产生了异样的感觉。两次抢跑,柯莲都落后了,但丁育生没有发令,第三次抢跑时柯莲抢先跑出了好几步,丁育生却出人意料地放了枪。柯莲获得了春城市青年女子组百米赛跑的第一名。尽管这个成绩是来之意外的,她也受到了同行们的议论和嫉妒,但柯莲确乐颠颠的接受了第一名的奖牌。

 

新学期开学了,丁育生被分配到四年级教体育课。他没想到,这个名叫柯莲的小姑娘竟是一个女大学生。而且就在他所任教的医学院,将是他亲自指导下的学生。育生和他的学生一样年轻,但是教体育他还是满称职的。育生发现,柯莲所表现出来的天赋和她那单薄的体质极不相称,她爱好篮球、排球、游泳等体育项目,还是班级的体育委员哩!她早就认识丁育生了,在丁育生没有到医学院任教之前,她就多次看过丁育生精湛的篮球比赛了。也许因为老师和学生之间有一道森严的界限的缘故,认识的头几个月,育生除了用眼睛“吻”她之外,并没有向她表露过一个过分的字眼儿。

1964年暑假,育生被省航运局的几个球友邀请,冒充省航运局的球员去富饶县打报复比赛。因为省航运局篮球队在去年的省甲级队巡回表演赛中,只有在富饶县一连输给了县队两场球。这对于一支省甲级队真是丢大脸了,这股气球痞子们怎能咽得下去呢。所以省航运局篮球队的队长孙景林,也就是育生最要好的球友,事前连招呼都没有打,就横拉硬扯地把丁育生拽到船上,到富饶县来了。在富饶县,育生得心应手,每场比赛,掌声不绝。观众为这位去年没有见过面的新队员的精湛球技鼓掌叫好,并没有人能够想到他根本不是个水手,而是个大学教师,是冒充来的。然而,育生也完全料想不到,观众里边恰恰有一双熟悉他的眼睛。从一场大胜的比赛下来,育生穿着运动衣,在球友们的簇拥下,走出了富饶县体育场的拱形大门。

柯莲正在门口等着他。这位平时看起来娇弱羞怯的女大学生,此刻竟异常勇敢。她手里捧着雪糕站在门口,竟顾不得大孙等球迷们奇异的目光径直来到育生的前面,递上雪糕,妩媚地笑着说:才几天不见,想不到丁老师竟当上水手了。

不期而遇,育生的眼睛立刻神采飞扬。他惊喜地说:是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的家就在这里呀。柯莲歪着头说,放心吧,我不会揭穿你们老底的。哼!市里的甲级队,输了两场球就这样耿耿于怀,亏你们想得出这种馊主意

大孙尴尬地朝着育生探询地望了望。

这是我的学生,医学院的高材生,柯莲同学。

你的学生?大孙鬼头鬼脑地眨了眨眼,朝其余的球员挥了挥手说,那可对不起了,我们失陪了。如果你回去时没有路费,还想坐我们航运局免费船的话,你就到县招待所去找我们吧,我们得先走一步了。

大孙他们嘻嘻哈哈地走了,走出老远,大孙喊了一声:哎,大丁,你可别叫你的学生勾了过去,拐到县队里去和我们做冤家呀!

真想不到,你的家就在这个县城里。”丁育生一时没有别的话说了。

想不到的事可多了,我还想不到我会遇上一位只会用眼睛说话的老师呢。柯莲很大胆,完全没有了在学校时的拘谨和羞怯,她直率的言辞一下子就把育生的脸说红了。

看来大学生毕竟是聪明的,他俩虽然没有过语言的交流,可丁育生从柯莲的这句话里品味到她已经了解了他的心。“用眼睛说话这种巧妙的比喻何等的精准。她一定已经理解了那火辣辣的目光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

育生又一次用眼睛说话,用火苗一样的目光烤着她,柯莲的脸也红了。育生勇气徒增,他咬了一口雪糕说:那么,这雪糕究竟是想让我的心凉下来,还是想叫我甜在心里呢?

她悄声说:到我家去吧,认识一下我父母。太巧了,真想不到会有这种机会。

就这样,柯莲家正在下蛋的老母鸡成了育生嘴里的佳肴。水到渠成,一个星期后,他们之间那朵叫做“爱情”的花就绽放了,绽放得那么突然,简直是卒不及防。

柯莲随丁育生一起回春城,他俩准备一道去翠岭见见丁育生的父母。

在富饶县船站,送行的人回去了。柯莲对育生说:去把船票换了吧,一等舱太贵了,几乎差两倍的价钱,只是一天多的路程,我以前回家都是坐四等舱的,就在甲板上观一观松花江沿岸的风光更好,不必包单间了。

不,”丁育生固执地说,我们应该有个说悄悄话的地方!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白天,一等舱里非常幽静,两张床铺是靠在舷窗两侧的,窗上有窗帘,门上有暗锁,确实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场所。

上船之后,育生向柯莲讲叙了自己和刘玉杰的一段往事(当然是有保留的)。

柯莲似乎在漫不经心地听,其实她是全神贯注的。当她听到育生用留恋的口气谈到她给我写来一封长信,就固执地和我绝情了。许多往事是那样地美好,可是都一去不复返了。

柯莲禁不住发问:那你现在还想着她,对吧?

育生迎着柯莲探测的目光,笑了笑说:也可以说是的,但不会永远这样的。

为什么?

因为有了你。

你现在心里在想着她吗?

育生心里几乎要笑出声来了,他柔声说:你为什么这样小心眼,难道爱情就这样自私?

这不是自私,这是神圣,这是纯洁!柯莲红着脸辩解。

神圣得连一丝邪念都不许有?纯洁得连一点灰尘都不许沾吗?”丁育生眯起眼睛说,这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是根本不可能的!爱情是神圣的,但也是现实的,是纯洁的,更是庸俗的!它神圣得似乎不可侵犯,而现实又确凿地亵渎了它。怎么理解呢?纯洁时如似一波清澈见底的池水,而庸俗时又缠绵得如胶似漆,恨不得两个人永远粘在一起才好,你不承认眼前的现实比你心目中的神圣权威得多吗?

柯莲没有同他辩解,只是低下头在沉思。

不过,爱确实应该是神圣的。”丁育生夸夸其谈了。爱情的圣洁是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之上的,抛开现实去谈圣洁,这只是幻想中的圣洁。爱情需要彼此间深刻透彻的理解,没有深刻的理解,就无法说到爱;没有不折不扣的忠诚,就不是真正的爱情。我向你袒露心扉,坦白地讲述我的过去,正是为了让你深刻的理解我,这是我对爱情忠诚的表现。

真是这样吗?”柯莲终于笑了。

为什么不是呢?难道我毫无保留地向你坦白我心灵里的秘密,这不正说明我深深地爱你,爱得真挚,爱得无私,爱得赤诚火热吗?”丁育生的爱字说得很轻,但拖腔很长,像是发不准音似的,柯莲的脸蓦地就被他说红了。

不理解就不能爱吗?她问道,那在那次运动会上,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为什么就用那种眼神盯着我呢?

这是人性,也可以说是欲。

哼!不管你怎么巧辩,你的眼神是那样的……

什么?”丁育生一把攥住了她的纤手问,是那样的什么?你说呀,说下去。

我……我不说,她挣开了他的手,用手绢蒙上了脸,仿佛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有种惶恐,也是渴盼,她的身体也禁不住颤抖起来了。

丁育生继续在发表他的爱情宏论:“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从窗口望进去,可以窥得见一颗心,一颗赤诚火热的心……

你不要再说了,柯莲说,我有点头晕,可能是晕船了。”柯莲透过丝手绢偷窥丁育生,他离她这样近,身上散发着的这股男人气息,像一团火在烘烤着她,身上的血液几乎都烤沸了,柯莲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呼吸急促了,不知是为什么,她只觉得自己像喝了酒似的,身心全都醉了。

丁育生也在望着她,望着她微微颤动的身体,望着那两座一起一伏的乳峰,望着她用丝手绢掩着的那张像熟透了的鲜桃一样粉红的脸,育生觉得自己血管里的热血已经沸腾,他再无法自恃,可以说是十分蛮横地就把柯莲紧紧地压在了床上……

 

两个月以后,丁育生和柯莲便在翠岭举行了婚礼。为什么会这么快,因为柯莲告诉丁育生她已经两个月没来那个了。那时柯莲还是在校学生,没有办法履行法律认可的手续,但是他俩在翠岭举行过那种传统的仪式后,他们的婚姻在亲人们的眼里就同样是合情合法的了。

 

他俩在春城市租了一间小房子,筑建了自己的暖巢。为了不影响柯莲的学业,育生决定不在医学院当体育教师了,他通过关系把自己调到春城市煤矿机械厂工作,在煤矿机械厂办的中技校当了一名语文教员。柯莲怀孕的事情一直是个迷,她在几个月前就声言没来那个”了,可快半年了也没有显露出任何迹象,而现在这一切已经都不重要了,柯莲已经堂堂正正地做了丁育生的妻子。直到一年后柯莲毕业分配到春城市中心医院当了内科大夫,他们才向同学和同事们公开了他们已经结婚了的秘密,春城市中心医院按规定分配给柯莲一间宿舍,他们在市中心医院的家属楼里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充满幸福和甜蜜的家在半年后就被一股祸水淹没了。

1966年春天,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在中国大陆爆发了。虽然这场狂热的运动仅仅是那位被中国人迷信成了神的人物,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威,不惜愚弄蛊惑人民而一手制造的民族灾难,但当时怀有一腔报国赤诚的丁育生却毫不犹豫地投身到这场“革命运动里。因为丁育生卓有才华,不仅能言善辩,而且有一副强健的体魄,在运动刚刚开始不久,他就被推选为有一百万群众参加的春城市红色造反者联合司令部的总司令。丁育生从此成了一个“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响当当的造反派闯将。

1967年的“五一”节。丁育生一行六人作为龙江省春城市百万红色造反者的代表,荣幸地到北京去参加“五一”节观礼。在返回春城途中,丁育生独自在翠岭下了火车。他手提着装有首都造反派战友赠送给春城市红色造反者最珍贵的礼物——1000枚领袖像章的手提包,兴致勃勃地朝家走去。

迎面锣鼓声传来,人生鼎沸,从镇子里涌出一队人来。丁育生停住了脚步,眺望着渐渐靠近的人流。嗬,怕是来迎接我的吧?”丁育生心里想:我是受了中央文革领导亲自接见的造反派代表,这是登了报的,肯定会家喻户晓的,丁育生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情。人流靠近了,原来是一队游街示众的队伍。育生熟悉这种对待牛鬼神蛇的方法,他没有欣赏的兴致,自觉地闪到了路边。他靠在路边的一棵杨树上,顺手把手提包放在了树下。

 

宣传车驶近了,车上高音喇叭的尖叫声灌入他的耳膜:翠岭林业局头号走资派丁春宜等一小撮牛鬼神蛇难受之日,就是人民群众开心之时……

育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看清了,在紧随着宣传车的第二辆车上,头上戴着一顶一米多长的纸帽子,被两个戴着红袖标的造反派扭着胳膊,按着头,弯腰站在车厢里的正是他那慈祥的爸爸丁春宜。

怒火中烧,情不可抑!就像一位在北伐战争中凯旋归来的国民党将军,戎装上浴血奋战的征尘尚未洗涤,可衣锦还乡时,刚刚迈进家门就见到自家被分了田产,掘了祖坟,平日里享誉乡邻的父亲被农会的痞子们拖出去游乡了一样。哼!革命革到老子头上来了,他妈的!老子在前线冲锋陷阵,却叫别人抄了后路,真他妈的反了呢!

丁育生像一头暴怒的雄狮,腾身跳到马路中央,威风凛凛地拦住车队。他大声吼道:停下,给我停下!真他妈的胡闹!

车停住了。

谁让你们这么搞的?”丁育生劈头质问道,搞到老子头上来了,真他妈的有眼无珠!

你是谁?为什么破坏我们的革命行动?一个留着小黑胡子的年轻人站在宣传车上凶狠地问道,你想找不自在吗?

我是谁?哼哼!不认识吧?”丁育生轻蔑地冷笑着说,说远了,我是春城市一百万红色造反者司令部的丁司令。说近了,我就是丁局长的儿子,你们瞎眼了吧?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

你……小黑胡子语塞了,他被丁育生威风劲唬住了。他跳下车来,走到丁育生跟前上下打量着。

怎么样?”育生歪头撇嘴说:“也该高抬贵手了吧?老子在春城市造反,家倒被你们这些土包子给抄了,真他妈的反了天呢!”他出口就不逊。

可这里毕竟不是春城。这里的造反派对这位叱咤风云的丁司令没有驯顺的感情。

小黑胡子眼珠一转说:我不管你什么丁司令,卯司令的,‘老子革命儿接班,老子反动儿背叛’,快闪开,别干扰革命行动!小黑胡子没有理育生这个碴,他挥了挥手说:开车!”说着就钻进了宣传车,马达又发动了。

混蛋!”丁育生疯狂地想冲过去拦车,可是三四个戴红袖标的人拉扯住他,把他硬拉到路边,游街的车开过去了。

丁育生使劲挣脱,可那几个戴红袖标的人死死地拉住了他,这时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来到丁育生身边说:丁育生,你也太莽撞了,你怎么能这么干呢?各地有各地的情况,造反派更要大义灭亲。你爸爸是走资派,他历史上还有问题,这你能保得了吗?

你胡说!丁育生怒斥道,你们是诬陷!是造谣!你们等着,真正的造反派是一定饶不了你们的!

说着他冲开人群,连最珍贵的礼物也忘了带,就朝镇子里跑去了。他回到家,可家已经被翠岭的造反派们查抄得七零八落了,妈妈和育心弟弟也不知道到那里去了。

育生没有歇脚,急忙赶到火车站搭车返回了春城,他复仇心切,急着要赶回他的地盘去,调集一些人来好教训教训这伙抄了他家的混蛋们。坐在列车上的时候,丁育生心里还在盘算:这一定是“纸灰铺”(指挥部)那伙人到翠岭来挑拨的,我一定要出出胸中这口恶气。自己在春城,手下有一百万人马,先叫敢死队拉几车人回翠岭来镇唬镇唬这些土包子,再组织人马把对立面“纸灰铺”(指挥部)那帮混蛋们狠狠地砸烂踹扁了。也真怪自己心慈手软,早在进京之前,他的副司令魏东明就建议,要把纸灰铺”那派混蛋们都一锅端掉。那时要是听魏东明的话,现在也不至于让他们来抄了自己的后路。这笔帐是一定要好好清算的!

 

列车在清晨时到达春城。城市罩在一片淡淡的晨雾中。丁育生刚出车站,就被一声低沉有力的召唤叫住了。

大丁,你过来,快过来。有人站在马路对面的杨树下急切地摆手唤他。

噢,是东明,你怎么在这儿?

育生认出来这个人正是他最亲密的战友,春城市红色造反者总司令部的副司令魏东明。

嗨,别提了。快跟我走吧,我就是专门来接你的,我都在这儿等两天了。

车呢?你为什么不开车来呢?

快走吧!这不是说话的地方。魏东明拉着育生穿过马路走进一条小巷里,小巷里停着一辆吉普车。他俩上了车,车上还有一个人,是四中的学生陈晓生,这个机灵的中学生是总部的通讯员。

怎么?出什么事了?你快说?

嗨!完了,全完了,我们败了!魏东明几乎是哭着说的。

败了!败给谁了?”丁育生瞪圆眼睛问,“谁能打败我们?

魏东明凄惨地说:咳!别提了,我们败得太惨了!你们进京不几天,省军区来执行三支两军任务的刘政委就表了态,说咱们组织不纯,大方向错了,他一个广播讲话,就把咱一百万人马给搅散了。倒戈的倒戈,退团的退团,几天工夫,我就快成了光杆司令了。纸灰铺五月十三日又来了个反夺权,军队给他们作后盾,连机关枪都端出来了。市委大楼叫他们占了,在家的六个核心成员,军管会已经抓起来三个了,说李祥柱是右派子女,郭洪书的岳父是特务,萧朋的老子是黑帮,王卫东他妈的又杀了咱们一通回马枪,连高平书记也被他们抓起来了,说他里通外国,是叛徒。现在市里所有的基层团部全叫纸灰铺的人砸的砸,反的反,没有一个是咱们观点的了。只有红师校这最后一个据点,王宝双和咱们的二十多名骨干都在那里死守呢。昨天,曲玉胜他们几个刚下车,就都被扣住了,是小陈亲眼见的。幸亏你昨天没回来,要不这阵子说不定也叫他们抓去了。现在铁路分局的几个造反团全站在纸灰铺的观点上去了。我们全垮了!

突然而来的厄运使育生惊呆了。他靠在车座上,眼睛瞪得像对灯笼,痴痴地一声不响。

我们可怎么办呢?魏东明哀叹:现在是连家都不能回了!

不!我们不能认输!”丁育生攥起拳头说,走,到红师校去和宝双他们一起干!

不行啊!我们去不了。陈晓生在后排说,纸灰铺的纠察队设了好几道警戒线呢。

我们开车硬往里闯,开飞车,看他们那个不怕死!”丁育生瞪着眼睛说。

对!开车硬闯!魏东明恨恨地说,我开车压他们那些狗日的。

车窗外淡淡的晨雾已经散去,初升的太阳把金辉泼洒在马路上。马路上行人不多,吉普车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飞也似地向红师校驶去。

红师校是一所高等院校,文革前是专门培养农业科技人才的,原名叫龙江省农技大学。红师校的校舍在春城市西郊,是一座四面都围着两米多高砖墙的学府。红色造反者总司令部这派在市里溃败之后,顽固分子便聚集在这里。红色造反派指挥部(纸灰铺)已经下决心摧毁“红总”这个最后堡垒了,这里的交通已被封锁,头戴安全帽手持木棒的“纸灰铺”的纠察队员已经云集在围墙四周,只待一声号令,就要发起最后的总攻了。

发了疯的吉普车像一匹暴怒的野马,一连冲过三道警戒线,驶到红师校的校门口。可校门紧紧的关闭着,门前“纸灰铺”的纠察队员用草袋子垒起的一道墙正好挡住了车前行的路。

不好,车开不进去了,魏东明一脚踩住刹车说,我们冲不进去了。

育生望一望车外蜂拥而至的头戴安全帽的打手们说:调头再冲出去!

魏东明把车在红师校的门口拐了个180度,加大油门呜呜怪叫着冲开了企图拦车的人群又飞驰出去,这时一辆三轮摩托车从后面追了上来。

快开!”育生大声指挥,往市外开!

吉普车像支利箭一样沿着公路往市外射去,后面的摩托车也紧紧地撵上来。不一会儿,摩托车就靠近了吉普车。开摩托的是一位穿军装的解放军战士,跨座上却坐着两个端着冲锋枪的戴红袖章的人。哒哒……哒哒……一梭子子弹从吉普车顶上飞了过去,这是警告信号。

魏东明歪头瞅了瞅身边的育生。

不好,快加大油门!”丁育生的眼睛直视前方,连头都不回说。

吉普车开得更快了,摩托车也加速了,几乎是贴着吉普车并驾齐驱,互相间连脸都看得清清楚楚。

哒哒,哒……摩托车又朝天放了一梭子子弹。吉普车驶上了一座公路桥,这是春城市通往桦林农场的公路桥,是一座没有护栏的平板桥,桥下是排洪渠道,是预备在汛期分洪用的。

摩托车被堵在吉普车后边。哒……哒哒!又一个点射,把吉普车门上支出来的反光镜都打碎了,魏东明一时性恼,他猛一缓油门,又点了一下刹车,摩托车几乎要撞到吉普车的尾部了。驾驶员慌忙往外一拐,摩托车紧贴着桥边驶上了平板桥。魏东明的车一减速,摩托车就抄了上来。魏东明恨恨地骂道:我叫你打枪!他把方向盘往外一打,猛踩了下油门,吉普车就像匹脱缰的烈马一样猛撞过去,摩托车躲避无处,一下子就被挤掉桥下去了。

停车,快停车!”丁育生大声喊道,他们会摔坏的。

摔死也活该!魏东明骂道,谁叫他们玩命似的撵了。

不行,这会出人命的!”丁育生说,我们停下来看看。

你想叫他们抓住吗?魏东明说,你回头看看来了多少车了。

育生朝后面一望,果然一个长长的车队追上来了。有吉普也有大卡车,这显然是组织好了的追捕车队。

快开吧!”丁育生也狠下了心肠。

魏东明将车开到半园河畔,他歪头对育生和陈晓生说:你俩快下车,我一个人把他们引开。

育生又朝后望了望,觉得只有这样了。他说:好吧,你脱身以后,到霁虹桥的桥洞里来找我们,不见不散。

魏东明把车开到一个拐弯处时稍稍减速,丁育生和陈晓生就跳下车,他俩赶紧钻进了半园河畔的草丛里。不一会儿,眼看着追上来的车队开了过去。

育生对陈晓生说:你会不会游泳?咱们游过河去就安全了。”

陈晓生点了点头,他俩游过半园河,在对岸密集的灌木丛处上了岸。

育生说:现在我们不能回家了,市里一定在抓我们。

陈晓生问:那我们到哪儿去呢?

育生恨恨地说:上北京,去中央文革上访!一百万人的群众组织怎么会是反动的保守组织?这是那个放的屁!我们去上访,告他们镇压群众!”

那……那我们有钱吗?

钱?一提到钱,育生想,是呀,现在一点钱没有,怎么去得了北京呢?他沉思了一会儿对陈晓生说,你敢回一趟市里吗?

怎么不敢,纸灰铺的人不认识我。

那你到市中心医院去一趟,去找柯莲,她是我妻子,叫她给预备点钱,送到霁虹桥来,我在那儿等你们。

行,我立刻就去。陈晓生很勇敢。

来,我给你写个条子。”丁育生从衣服兜里摸到支钢笔,尚好,仗着高超的游技,过河时一只手举着衣服,连日记本都没有湿。

陈晓生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走了……


深长的回忆像电影一样,一幅幅、一幕幕在育生的脑海里闪过。他躺在松软的沙滩上,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唉!往事不堪回首,难道人生真的就是一场梦吗?

天已经完全黑了,半园河沉浸在夜幕之中,万家灯火点缀着春城的夜景,霁虹桥上的桥灯也亮了,像一排警惕的哨兵睁着大眼睛。

育生站起来,他不知该向何处去。回家?他一别三载,在这惨淡人生的狂风骤雨之中,那个家还能安然无恙么?

三年来,育生从来没有见到过亲人,也得不到一点准确的消息。听说,柯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