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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传: 风轻云淡 | 发布: 2010-12-27 22:15 | 作者: 庄晓斌 | 来源: | 查看: 0

《赤裸人生》第三章

第三章
刘玉杰的家在警备森严的省军区大院里,是一栋小二楼,一个单元就住着他们一家,这显然是高干的居所。刘玉杰把丁育生带到一间豪华的客厅里,一个四十多岁的保姆给丁育生送上来一杯热茶。
“刘婶,这是我表哥,我们想多聊一会儿,你去休息吧。”刘玉杰把保姆支走了。
莫非是那个嬉皮笑脸的小生一步登天了?丁育生心里纳闷,他望着刘玉杰,试探地问:“这……这是……?”
“这是我的家,也是省革委会副主任的公馆。”刘玉杰微笑着说,“你没看出我有这么大的造化吧!”
“这……”丁育生欲言又止,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愧疚地低下了头。
刘玉杰踱到沙发边坐下了。她说道:“你还记得我写给你的那封信里的话吗?演戏,就是我的生活,我现在已经是个十分高超的戏剧明星了。”
“告诉我,都告诉我吧!”丁育生抬起头说,“也许我会和你搭戏的,但愿演的不再是悲剧。”
“唉!”刘玉杰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能告诉你什么呢?告诉你我当了贵妇人?告诉你我嫁给了一个丑老头?算了吧,你我能有机会再见面,你能坐在我的面前,这对我已经非常幸运了。过去的事别提了。”
“不!你不能叫我闷在葫芦里!”丁育生触动情衷,殷切地说,“讲一讲吧,算是对我的宽恕。”
“好吧,既然你一定要听,我就告诉你。”刘玉杰深有感伤地说,“但是你甭想得到我的宽恕,除非我死了,要不我会永远恨你的……”刘玉杰用直勾勾的眼睛盯着丁育生,丁育生红着脸低下了头。
“……我给你写了那封信后,不久,我就和小张结婚了。我就是在炎热的夏天穿着一双棉皮鞋举行婚礼的,这种结婚也许比死亡更令人痛苦,但是我情愿受这种惩罚。因为,我的心是在那伤心的除夕之夜就已经死了。洞房花烛夜,我整整哭了一宿,曾经想到过死,但是我还是活下来了……后来,我参加了样板团。在一次文艺演出中,被这个老色鬼相中了,于是我成了省革委会副主任的填房,也就是目前这个身份。我觉得只有恨你才是对的,所以我恨你!”刘玉杰简单地说了她的经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丁育生。那直勾勾的眼神里充满哀伤,充满凄凉,也充满着深挚的爱恋,充满着叫人心酸胆碎的情愫,使丁育生始终不敢对视那双眼睛。
“玉杰,你……你心里一定很痛苦吧?”丁育生小声说,“我也是很……很难受的。”
客厅里很静,听得见墙上时钟“咔……咔”的响声。两个人默默相对不知不觉眼睛里都盈满了泪水。
“唉!算了吧!”刘玉杰擦掉了眼里的泪花,用手拢了拢蓬松的头发说,“何苦折磨自己呢,我们演了悲剧,但也真的流了泪,几年不见了,今天应该高高兴兴才对。”
丁育生抬起头望着刘玉杰。她的情绪变化得如此快,哀伤似乎已完全消失,呈现在丁育生眼前的竟是一张妩媚动人的脸,含情含怨的眼神里放射出一束摄人心魄的魅力,丁育生不禁有点坐立不安了。
“时候不早了,我该……该离开了,一会儿叫你丈夫碰上不好。”丁育生违心地说。
“放心吧,”刘玉杰说,“你今天不走也碰不上的,他到北京开会去了,你不愿意多陪陪我吗?”
丁育生情不自禁地走近了她,刘玉杰一跃身,用手勾住了丁育生的脖子,在他的脸颊上印了一个热烈的吻。他拥抱住她,她用纤手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抚摸着,用食指抹掉丁育生眼里涌冒出的一颗泪珠,颤声问:“生,你没忘了我吧?你还像几年前那样爱我吗?”
久违的情话一朝道来,使丁育生一下子就恍如进了梦境,他脱口就说:“怎么会忘呢,你的秀脸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的心窝。”
这句话一下子就把刘玉杰的眼泪说出来了,他们相互对视,仿佛要窥破彼此的心,千言万语竟不知如何说起了,时间在这一刻也仿佛停止了……
“你去把电灯关掉吧,”刘玉杰说,“怪刺眼睛的。”
“不,我从来就没有胆怯过,”丁育生说,“这样我能看见你的脸,看见你的心……”
“那……那……”她闭上了眼睛,等待着……
已经整整三年没有食人间烟火的丁育生,在获得自由的第一天,上天就鬼使神差地给了他这次艳遇,此刻的他又怎能把持住潮水般涌来的欲望啊!丁育生毫无顾忌地剥掉刘玉杰身上的衣服,仿佛要把这三年里积蓄下来的一切能量都狂泄出来,他威猛地一次次冲撞,也把刘玉杰一次次推举到欲仙欲死的顶峰,直到两个人都筋疲力尽……
丁育生疲倦地躺在长条沙发上,刘玉杰依偎在他怀里,她微闭着眼,还沉浸在方才的那种意境中。
丁育生激情消退,心里突然跳闪出柯莲哭喊着追赶囚车的身影,不禁一丝愧疚泛上心头,他悄声说:“玉杰,也许我……我们应该忏悔,应该向上帝忏悔,请求宽恕。”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刘玉杰轻声说,“难道我们错了吗?”
“不仅仅是错了,这也许是罪孽。”
“罪孽?”刘玉杰把头抬起来,盯着丁育生的脸质问,“你真是这样想的?”
“恩,”丁育生点了点头说,“我们不仅已经超越了道德界限,而且在良心上也应该认识到这是错的。”
“错的?道德?良心?”刘玉杰叨念着这几个词,她猛然坐了起来,激愤地说,“哼!你的父母讲道德吗?他们想到过良心吗?那个丑陋的老色鬼,也就是我现在的合法丈夫,他讲道德吗?他有良心吗?你有道德有良心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讲道德和良心吗?我们错了!求上帝宽恕,那上帝就没有错吗?它向谁忏悔过呢?”
丁育生没有和她争辩,也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你是在忏悔?”刘玉杰紧盯着他的眼睛问,“你真的觉得我们做错了?”
丁育生看着刘玉杰这副激愤而认真的神态,裂嘴笑了,他把手搭在她身上说:“也许你是对的,我们不应该有愧,而应该觉得亏,我们是来讨还欠债的,我们拥有这种债权!”
“这才像是你说的话。”刘玉杰也笑了,她娇嗔道,“我真该打你几巴掌,五年以前你为什么没有觉得错?欺负完了人,才想到后悔,把花给采了还想给再栽上,哼!又吃鱼又嫌腥,你要是有良心早就该出家去当和尚了。”
“你现在还恨我吗?”丁育生轻声问。
“不单单是恨你,我现在都想杀死你!”刘玉杰把脸贴在丁育生的胸脯上悄声说,“像阿尔芒要杀茶花女一样。”
“你还记得我给你讲的故事?”
“何止是记得,它已经刻在我心上了。”
“不会忘掉吗?”丁育生又深长地送了个吻。
“会的,但那一定是我死了,如果我活着就一定会记得,我一生中最幸福最美好的时刻都是你给予的。”刘玉杰说这句话时,竟不禁涌出几滴泪来。
丁育生感动了,他用手抚摸着她的脸,替她揩掉泪花说:“你没有觉得我已经有点变了吗?”
“你在我心中是永远不会变的。就像太阳一样,你永远发着光,发着热,有一天这光和热没了,也就到了我死亡和毁灭的时刻了。”
“你知道,这三年我受过多少罪吗?”
“知道。”刘玉杰笑着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告诉你吧!你的申诉信就放在我办公桌里,签字批转都是我亲手作的,还好,老色鬼还算听话,哼!我还是有点本事的。”
“怎么?”丁育生对刘玉杰的话感到非常惊异,问道:“这是你帮了我的忙?”
“怎么是帮忙呢?”刘玉杰拖着长腔说,“这是爱,是赤诚而深挚的爱!”
“你的丈夫是……”
“是省革委会主管政法的副主任吴学德。没有他的批示,你能被释放吗?”
“噢,是这样的。”丁育生终于明白了他是被刘玉杰搭救出来的。他深情地望着刘玉杰,又把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春城市煤矿机械厂保卫科科长潘学贤是个发胖发福的新贵。他虽然年龄才30多岁,可身体却过早地臃肿起来。他大腹便便,走起路来像个大蝈蝈,脸颊上赘肉横生,把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挤得更显小了,尤其是在他满脸堆笑的时候,小眼睛就像镶在肉球上的两颗绿豆。潘学贤不长胡须,这在生理学上讲,是体内激素分泌失调的缘故。但这并不影响潘学贤旺盛的精力,尤其是和年轻漂亮的女人们搭讪的时候,他显得比谁都殷勤。
潘学贤原来是煤机厂的一名锻工,文革开始时大浪淘沙,什么样乌七八糟的秽物都随着潮流泛上来。潘学贤自己就是人渣,却诬别人是污秽,在横扫一切牛鬼神蛇的时代,他第一个跳上台,揭发批判当权派的罪行,连他老婆和原厂长之间那一段说不清楚的关系都由他来说清楚了。就像所有的流氓无赖一样,在有利可图的时候,潘学贤能把自己家的祖宗板当成破烂货卖了。他心毒手狠,打人时阴损出奇,他用皮带抽人的时候,非得先叫被打的人摸一摸皮带上的铁环,才动手开抽。
文革初期,潘学贤青云得意,当过春城市造反派联合指挥部(纸灰铺)的副总指挥。后来,又当过春城市革委会的常委。落实政策后,造反派归队,他才又回到煤机厂,屈尊当了厂革委会委员兼保卫科科长。
权力虽然不像观世音菩萨的圣水一样能洗刷罪孽,使卑劣的人变为高尚,但权力却可以像状元门第上高高挑起的御赐红灯一样,能光耀门庭,使渺小,庸俗的人在一夜之间便尊贵起来。“潘铁匠发迹了,他家祖坟冒青烟了。”这是煤机厂工人们背地里小声议论的话。不管怎么说,潘学贤的家在他当上春城市革委会常委时就从普通住宅楼搬进了原来厂党委书记住的那栋小楼,他那做过原厂长情妇的当保育员的老婆也调到厂宣传科当上了个挂名的干事。
煤机厂保卫科的办公室在厂部办公楼对面的一排平房里,科长室在这排平房的最东头。坐在科长室里,不仅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而且每一个从厂部办公楼石台阶下来的人都逃不脱隐蔽在这间平房里的眼目。此刻,潘科长叼着一支雪茄,正站在科长室的玻璃窗前,怀着欣赏芭蕾舞的兴致,瞄着马路上来往的年轻女人们。这已经是潘学贤的一个嗜好了,每天刚上班这半个小时,他是不会离开这个窗口的。因为这正是厂里匆匆交接班的时候,机加车间的女工们,还有检查科的质量小姐(这是潘科长的称呼)都在这个时候在他的眼睛里过滤一遍。他眯缝着眼,偶尔还颇有意味地咂巴嘴,就像犯了馋瘾似的。窗台上摆着两盆月季花,但潘学贤却能从月季花疏散枝叶的空隙中射出自己贪婪淫邪的目光。
“这个值80分,”潘学贤像国际选美大会的裁判一样,自言自语地给自己所瞄上的目标评分了。
猛然,他的目光落到一个健步而来的男人身上,就像正兴致勃勃在看戏,而舞台上突然来了位荷枪实弹的警察一样,和谐的气氛被扰乱了,使人不得不惊讶地瞪大眼睛瞧着。
“他回来了,”潘学贤心中暗暗地想,嘴上也不禁自言自语地念出声来,“是他来了。”
潘学贤伸手搬开窗台上的花盆,背着手站在窗前盯着走近来的丁育生,一丝得意的微笑浮在潘学贤的脸上。“哼!是他,这个可怕可憎的对手,曾经在全市的辩论会上驳得我哑口无言惹得哄堂大笑,出尽了我的洋相。他有口才,但是没有运气。”潘学贤得意地想:“哼!不管怎样,还是败在我的手里了,今天他一定是来报到的,是来交释放证的。我是保卫科长,他不过是个刚刚释放的囚犯,我抬抬手,他过得去,若不然,就麻烦了。哼哼,想不到会有今天的狭路相逢。”潘学贤又眯起眼睛几乎要笑出声来了。他望着越走越近的丁育生,心里徒然升起了一种尊贵情绪,就像自己一下子又高大了许多似的,他板起脸来,又像一副泥塑。
丁育生也看见了站在窗口傲慢地窥视着他的潘学贤,愤怒之情徒然高涨,丁育生也怒目而视,气宇轩昂地迎着潘学贤的目光大步走来。两双眼睛像互相示威似的对视着,越来越近。终于潘学贤胆怯了,他把自己的目光移开,又故意背着手,在窗前来回走动,像根本就没有瞧见丁育生似的。
丁育生的眼睛在喷火,他见到这位卑劣而又愚蠢的家伙在自己面前这样傲慢,心里就像凝聚着一座火山,他恨不得冲进屋里,一拳砸扁这个混蛋。但是,三年来,自己吃了多少亏呀!他记得,就在这栋平房里,自己遭受了那比法西斯还法西斯的暴行:打手们先用一条麻袋罩在自己头上,然后再开打。虽然丁育生当时看不清打手们都是谁,可他确信,那里一定有这个姓潘的,也许他正是主谋,就是他出的这种馊主意,把他的眼睛蒙住了才动手打的。
此时此刻,又来到这令他寒心彻骨的地方,丁育生不免有种悲怆之感。他咬了咬牙,进了走廊来到科长室的门口,先用手敲了两下门,里边无人应声,他又耐着性子敲了一遍,还是没有应言。“噢,这是他妈的潘铁匠在端架子呀!”丁育生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妈的!”他骂了一句,一脚踢开门,一步就跨进了屋。
“你……?”潘学贤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眼睛警惕地盯着丁育生,惊慌地说道,“你……你要……要干什么?”
“干什么?”丁育生见他惊吓得成了这副熊样,倒开心了。他冷笑道:“来拜访科长大人哪,怎么,你受惊了?”
“噢,哪里,哪里,”潘学贤傲气受挫马上客气起来,挤出一副笑脸来,但眼睛始终瞄着丁育生,真怕他动手拼命。他退到沙发后面伸出手说:“你坐,坐下吧。”
“潘科长,你不会因为我回来了,给自己的办公室门口加一道岗吧?”丁育生很随便地坐在沙发上说,“过去的事我们谁都不会忘记的。”
“哈哈……”潘学贤强颜作笑,故做不介意样说:“大丁,你还是这种直性子,很好,我就喜欢这种爽快性格。现在已经大联合了,过去我们是两派,现在是一派了。谁还能对过去的小磨擦记着不忘呢?你放心吧,你这次回来了,我姓潘的没说的,保险对你够意思。”
“够意思?你打算怎样够意思呢?”丁育生将释放证递过去说,“这是我的释放证。我已经三年未见到亲人面了,我目前不打算马上上班,想请几天假回一趟翠岭,你看这意思够合情合理吧?”他眼睛盯着潘学贤,语气不卑不亢。
“噢……这好说,我马上给你请示一下。”潘学贤假惺惺地说,“是呀,这三年多,亲人们不知为你操了多少心呀,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市里对你的处理有明确指示:你是属于监督劳动的管制分子,还没有给你下结论,暂时是不许外出的。嗨!我再亲自去市局给你请示一下,好吗?”
“监管分子?”丁育生瞧着潘学贤的这副笑里藏刀的熊样,他不愿意再多搭理他,便说道:“算了吧,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是按手续办事。你这道衙门口算是拜过了,以后怎样相处,明枪暗箭我都不在乎!但是,我大丁的脾气你应该清楚,我的眼睛能用麻袋蒙住,我的心可是迷惑不了的。咱们后会有期,告辞!”
丁育生气宇轩昂地走了。
潘学贤望着丁育生走出了门,颓然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用手挠着脑门,思忖了一会儿,猛然站起身来,摸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拨了几下,对着话筒说:“是吕玉柱吗,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潘学贤打完电话,一丝冷笑浮现在嘴角……
铸造车间的休息室里,丁育生坐在一群人中间高谈阔论。
“大丁,你讲讲这三年你都遇到些什么稀罕事儿。”一个青年工人问。
“稀罕事儿可多了,”丁育生说,“高级法院的院长蹲监狱,和被他亲手判过刑的罪犯挤在一间小号里住,在一个槽子里啃窝头,这稀罕不?”
“你说的是谁?是高平书记吧?”有人问。
“对,就是他,我和他在一个号子里挤着睡,整整待了一年多呢?”丁育生兴致勃勃地讲,“那个高书记,可是个有趣的好人,他……”
“丁育生!”一声威严的喝斥打断了丁育生的讲叙,休息室里欢快的气氛被破坏了,就像晴朗的天空里突然钻出来一片乌云罩住了太阳的光线,热烈的情绪突然冷落下来,有人悄悄的溜走了。
“哟!堂堂的治安股长下车间来了,这是来参加劳动?还是来视察的?”一个叫王志刚的小青年嬉皮笑脸地说。
“丁育生,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你怎么这么随便地在厂区里乱走乱窜呢?”吕玉柱并不理会王志刚的嘲讽,他严肃地训斥丁育生。
丁育生见这位过去在厂篮球队里只配给自己抱运动服的板凳队友一脸严肃,这样不讲情面,也就拉下脸问:“怎么?我还是个囚犯吗?”
“你是监管分子,在厂里只许你规规矩矩,不许你乱说乱动!”
“什么!”丁育生霍地站起来问,“这是谁说的?”
“这不用你管!我就是你的监管组组长,今后,你到哪里都得先向我请假。你现在马上和四类分子们一块儿去掏厕所吧,一会儿我再找你,向你宣布监管纪律。”说完吕玉柱扭身走了。
“监管,请假,掏厕所?”丁育生火冒三丈,他本想揪住吕玉柱问个明白,这是根据哪款哪条给他订的这种规矩。可是一转念,又觉得有什么好问的,哼!等着吧,我给你掏厕所,掏个屁!他一屁股坐在长条椅子上,心里很不是滋味。
“大丁,你的事还没有完吗?”王志刚悄声说:“现在咱们这派在厂子里可受他妈的气了,掌权的,全他妈是纸灰铺的,净给咱们小鞋穿。大联合,纯粹是个大骗局,有时候,我真想和这帮狗杂种拼了!”
“哼!咱们也不是好欺负的。”丁育生恨恨地站起来说:“我先去会会这个姓潘的,叫他讲个明白,根据什么对我来这一套!”他气呼呼地大步朝保卫科奔去。
在保卫科的科长室里,吕玉柱正向潘学贤汇报刚才的事,丁育生就一步闯了进来。他威武地站在屋中央说:“潘科长,你可真够意思呀,我给你掏厕所来了!”他说完叉腰瞪着潘学贤。“啊……这……这是怎么回事呀?”潘学贤故作惊讶地说:“大丁,你咋这么大的火气呀?”
“哼!算了吧,姓潘的,不要背后捣鬼了,你不是叫吕玉柱去宣布了吗?说吧,对我这个监管分子还有什么新规定?”丁育生咄咄逼人。
“这……这是怎么搞的?”潘学贤用眼睛瞪着吕玉柱问道,“是不是你刚才叫大丁掏厕所去了?”
“啊,这……这不是你……”吕玉柱张口结舌,他看着潘学贤的脸色,后面的话没敢明说出来。
“嗨呀!你真混哪!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大丁呢?”潘学贤大声训斥吕玉柱说,“大丁虽然是监管分子,可他和牛鬼神蛇毕竟不同嘛,他本质是好的嘛,你怎么乱搞起来了呢。瞧你把大丁气成这副样子,我不是说,叫你好好照顾大丁吗?”
“哼!照顾?我太感谢二位的恩典了!”丁育生冷笑道:“我会刻骨铭心地记住你二位的好处的!”
“你这……这纯粹是胡闹!”潘学贤板着脸训斥起吕玉柱,“你这样搞怎么叫大丁没想法呢?我们过去是两派,你现在这么一搞,别人会说我们是搞派性。你快给大丁赔礼道歉。”
“噢,我……我……”吕玉柱外号虽然叫“二楞八蛋”,其实头脑并不迟钝,他被潘学贤突然变脸训斥得不知所措,但就像看家狗最能观察主人的脸色一样,他马上就转过弯来了,忙向丁育生赔笑脸说,“对不起,大丁,我是一时糊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我一般见识。”吕玉柱立时就变成了一条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了。
潘学贤也随即假惺惺地说:“大丁啊,你也别往心里去,吕玉柱是,‘二楞八蛋’,你也了解他,也怪我当初没和他交代清楚,他一定是看了市公安局对你的处理结论才这样对待你的。你消消气,你放心,有我在就不能亏待你。”
“什么处理结论?”丁育生问道:“真是市公安局叫我回来受这份窝囊气?那释放我时为什么不说清楚?倘若真是这样的话,那好,我不当这种监外执行的劳改犯,送我回看守所,我宁可把牢底坐穿!”
“嗨,大丁,你咋这么任性呢。你别介意,暂时先忍耐几天,就别乱走了。这也是上面的指令,叫我很犯难的呀!”潘学贤摊开双手,真好像是无可奈何的样子。
潘学贤不愧是善于表演的丑角演员,他这样装猫变狗的,让绰号叫“二楞八蛋”的吕玉柱也感到很意外。
“哼,算了吧!”丁育生大声说,“别说当什么监管分子,就是和杀人放火的江洋大盗挤在一间小号里吃喝拉撒,我已经都习惯了。不过,我告诉你们,在我大丁面前捣鬼是占不了什么便宜的!我都明白了,行了,你们看着办吧!”他说完转身走出了保卫科。
丁育生沿着厂部门前的柏油马路慢慢地向前走着,方才这一幕滑稽剧使他心中对姓潘的更充满了鄙夷。这个阴险歹毒的家伙,一会儿扮红脸,一会儿变白脸,表面和我套近乎,心里说不定想什么损招呢。哼!这说明他心里也惧怕我,可他惧怕我什么呢?
丁育生认真思忖:莫不是刘玉杰打过招呼了?她不是对吴学德说过我是她表哥吗?我有个当省革委副主任的亲戚,当然能唬住这帮像哈巴狗一样的无赖了,姓潘的这小子一定是想攀附权贵吧?
不对!丁育生继续想:潘学贤心里很清楚,他就是认我当爹,我也不会买他帐的。那么,他这种假殷勤又是为什么呢?哼!这也许就是这类丑物色厉内荏的本性吧!这种丑类,口蜜腹剑,笑脸后面掩藏着的是蛇蝎一样的狠毒心肠,我才不会上他们的当呢。
丁育生深长地舒出一口气,叹道:“嗨,费心思想这些干什么,他愿意干啥就干啥,反正明枪也好,暗箭也罢,来而无妨。铁窗铁门我都熬出来了,还在乎什么他妈的监管,随他们的便吧!”
春城港的东方红号江轮在下午6点准时抵达港口。丁育生站在松花江畔的护栏旁,注视着下船的每一位旅客。昨天他就来接这趟船,今天他又来了。
自从那天晚上偶遇刘玉杰,这几天他一直有意地躲着她。刘玉杰几乎每天都来找他,他却不敢再登她的门了。同时他也更加思念柯莲,恨不得马上能见到她。
人有理智,就应该用理智控制住感情,不应该自己得到的,自己占有了,这就是非分,丁育生为自己的非分深深地忏悔了。他害怕再面对刘玉杰,尽管这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曾经是他心灵里的一盏明灯,这盏明灯也许从来就没有熄灭。但是,那天晚上他离开吴公馆以后,自己的心灵里就又多睁着一双眼睛,这双眼睛究竟是柯莲那双深邃的眼睛?还是刘玉杰那双妩媚的眼睛?他说不清,他只觉得自己不再清白了。
下船的旅客已经走尽了,柯莲依然没有来,莫不是她不在富饶县?或者是她没有接到电报?丁育生松开了扶着护栏的手,转身准备回去了。
“育生!”一声召唤叫住了他,抬头一看,刘玉杰就站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用眼睛盯着他问,“你是来接谁的?”
“噢,不接谁,只是……只是随便走走。”
“哼!撒谎,你以为我好糊弄?”刘玉杰撅起嘴说。
丁育生低下了头,没有再解释,他心里对刘玉杰也是很愧疚的。
“走吧,上车吧。”刘玉杰示意停在不远处的轿车说,“我连接她的车都替你预备好了。”
“玉杰,”丁育生抬起脸,脸色很窘,他勉强说道,“你……你还是自己走吧,我……我不能再……”
“再什么?”刘玉杰把话头抢过来说,“不能再理我是不是?不能再造孽了是不是?哼!你呀,没想到竟是个懦夫!是个伪君子!”
“什么?”丁育生被她尖刻的斥责所激怒,他盯着刘玉杰反驳道,“我是懦夫?是伪君子?”
“为什么不是?”刘玉杰迎着他的眼神说,“你连自己的权利都不敢追求,还不是懦夫?道貌岸然的假正经,不是伪君子是什么!”
“我的权利?我……”丁育生想辩解,但终究没有了勇气,他又低下头说:“可我毕竟结了婚,我有妻子,你也有丈夫。”
“你和她有真感情吗?你从心里爱她吗?”刘玉杰直率的问道,“她也真爱你吗?那个叫柯莲的女人真的值得你爱吗?”
“我觉得无论怎样,我也不应该作对不起她的事情,我们之间有这种义务和责任。”丁育生终于把心里所想的话说出来了。
“哼!”刘玉杰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你不问问她对得起你吗?她做那些事可没考虑你这种高尚的责任和义务。”
“她做的事?”丁育生不禁问道。“她做了什么事?”
“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刘玉杰一本正经地说,“你什么消息都没听说过吗?”
“告诉我,她做了什么?你快说!”丁育生迫不及待的追问,“她究竟做了什么事?”
“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她已经改嫁了?”
“改嫁了!这是真的?”丁育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哼!我为什么要骗你呢?”刘玉杰冷笑着说,“我亲眼观摩了她的婚礼,不过这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事了。”
“可我们并没有离婚啊!”丁育生几乎是在喊。
“你们原本就没有正式结婚呀!”刘玉杰十分熟悉底细,她说,“你难道忘了,你们只是形成了婚姻的事实而没有取得法律的保护。哼!据揭发材料上讲,这个事实还是你强迫人家接受的,不判你强奸女大学生罪都算你是万幸的了。”
“什么?揭发材料!什么揭发材料?”丁育生追问。
“愿意看看吗?”刘玉杰接着说,“好吧,跟我上车,一切都会叫你明白的,走吧。”
丁育生疑惑地跟她上了小汽车,刘玉杰是自己开车来的,丁育生就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了。
丁育生闷头思索:“难道真的连最亲近的人都背叛我了?我不信,绝对不信!”他侧过脸望望刘玉杰,她目视前方,双手把着方向盘,态度很庄严,好像和以前判若两人。
“你说的事是真的吗?你对她的事情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丁育生发问。
“怎么?难道你以为我做什么事情都是演戏吗?”刘玉杰看都不看丁育生,仍然目视前方说道,“假如你以为我是因为嫉妒和自私而诬陷好人,那只能证明你有眼无珠!”
“我不能从你的话里得到确凿的根据,”丁育生说,“我也决不希望你告诉我的是事实。”
“可是事实毕竟是事实。”刘玉杰说,“他不会因为你不希望就没发生。”
“这么说,这完全是真的?”丁育生又激动了,他竟不顾这是在车里,用一只手揪着刘玉杰的肩膀说,“你快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你这是干嘛,你要疯了!”刘玉杰一脚踩住了刹车。
“我要马上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丁育生大声吼道。
刘玉杰冷酷地说:“还是等你看完了与你同床共枕的妻子亲笔写的揭发材料以后,再问我吧!哼,这才是对你真正的惩罚!”
刘玉杰说完,启动了引擎,小汽车又一直驶进省军区的大院。刘玉杰带着丁育生进了客厅。她打开客厅右边的一间屋门说:“你来,进这间屋来。”
丁育生惶惑地望着刘玉杰,跟她进了屋。这是一间家庭办公室,一个大写字台靠在一个保险柜边上。
刘玉杰从一个花瓶里取出一串钥匙,打开办公桌的抽屉,说:“这是省革委会主管政法的副主任的家庭办公室,这儿有你要看的证据。”她说着从一个文件袋里抽出一叠纸来,放在丁育生眼前,用嘲讽的口吻说:“好好看看吧,你会有所启发的。”
丁育生一瞄,果然这叠纸上的“揭发材料”四个字确实是柯莲的字迹。他急切地趴在桌子边看下去。
“我揭发5.30反革命凶杀案的凶手丁育生的罪行,因为他曾经用欺骗手段对待过我,所以我恨他(恨的这句话又被人用笔划掉了)。我们虽然做过夫妻,但是他现在堕落成了一个现行反革命,所以我要划清界限。他用强迫手段占有了我,使我不得已才和他结婚,但是我们始终没有登记。详细的情况是这样的,六四年暑假,我从富饶县坐船返校,恰好与他同船,那次……”
丁育生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头几乎像要裂开了似的。他怎能想到,自己倾心爱着的妻子竟变成个血口喷人,诬陷他的坏女人,而自己在几个小时前心里还在向她忏悔,可她却在两年以前就已经昧着良心诬陷他。天啊!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极度憎恨使丁育生的心房几乎要爆炸了!他把牙咬得嘎嘎直响,身子也气得颤抖着,再也看不下去了。
“往下看哪!”刘玉杰在一旁用眼睛瞄着这份材料说:“下面还有你更深重的罪恶呢。”
丁育生抬眼望了刘玉杰一眼,又强压怒火往下看了。
“……六五年春节,丁育生假借解释主席的诗词之机,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解释《沁园春.雪》这首词时对我说,这最后两句,毛主席的意思是:数风流人物,还看老毛。详细经过是……”
泼妇!诬陷!丁育生气极地吼叫起来,他暴怒地握起拳使劲砸了下桌子,然后用右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哎呀!”一声,便痛苦地歪倒在椅子上了。
刘玉杰却在一旁火上浇油说:“现在你看到确凿的证据了吧?这就是对得起你的妻子干出来的事!”
丁育生略有所思,控制住情绪追问道:“这些材料你是怎么得到的?为什么没把这些材料装在我的案卷里?为什么提审我的时候从来没有问过我?”
刘玉杰叹了口气说:“难道你还怀疑?”她坐到沙发上,眼睛望着墙上的一幅画,眼里是凄然而伤感的神色,她缓缓说道:“其实我也不愿意去揭心灵里的这些伤疤。一九六八年夏天,我被选到省样板团红灯记剧组,我又回到了春城。那时,你已经入狱一年了。没来春城之前,我就得到了你不幸的消息,我偷偷地为你哭过,因为我心中的爱从来就没有泯灭。我回春城后千方百计打听你的消息。我到看守所去给你送过东西,还冒充是你的妹妹要求见你,可是看守所的人不理我,说你是重大未决犯,不许人接见,也不许给你送东西。就这样,我一次次失望,又一次次更惦记你。我打听到你已经结了婚,你的妻子叫柯莲,是春城市中心医院的内科大夫。出于嫉妒心,我想去见见柯莲,就想看一看这个女人究竟哪一点比我强。很不幸,一幕使你听了不愉快的丑剧被我欣赏到了。
那是1968年7月份的一天晚上,我演出结束后,卸了装,躺在床上时,我想起了你,想起了我的爱情。一时冲动,我从床上爬了起来,去找你的妻子。在这之前,我了解到你家住在市中心医院的家属楼六单元三楼,对吧?当时已快到深夜了,我就是想乘这夜深人静时和我的情敌推心置腹地好好谈谈。当然我并不是去和她争风吃醋的。”
此刻刘玉杰那种凄伤的神情已经消失了,她平静地讲述着,好像是在讲童话。
“我悄悄来到你家门口,轻轻地敲了几下门,你的那个应该对得起你的夫人正好在家,不过……”刘玉杰打住了话,用眼睛瞄着聚精会神的丁育生。
“往下讲吧,别捏着半拉了。”丁育生催促着。
“不过,在屋里的并不只是柯莲一个人。她磨磨蹭蹭好半天才打开门。我问,你就是柯莲吧?她惊慌地瞧着我没有答复。我直率地说,我叫刘玉杰,是丁育生的朋友,是专门来拜访柯莲的。可是她听说我叫刘玉杰,便很奇异地打量了我半天,才说:‘很不巧,柯莲去值夜班了,我是替她看家的。’我当时就有点纳闷:这个女人不就是柯莲吗?从她的形象上我确认她是柯莲,她长得很秀气,皮肤很嫩,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对吧?”
丁育生没有回答她的话,她又继续讲:“我确认她就是柯莲,她为什么不接待我,为什么要撒谎呢?显然是你和她讲过我了,她对我一定怀有敌意。我向她表示了歉意,转身走了。但我并不甘心,她关上门后,我又悄悄地回来了。我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倾听。咦!原来屋里还有个人,这不用我细说了,你不希望听这些话。”
“不,你说,说清楚!这个人是谁?”丁育生瞪起眼睛问。
“是谁?反正是个男人,是一个可以叫女人得到满足的男人。”刘玉杰故意用挑拨的口吻说,“你不怀疑我是在栽赃陷害吗?”
“你快说吧!”丁育生显然不耐烦了。
“屋里说话声很小,我在门外听不清。我更好奇了,知道这里边一定有点故事,就想吓唬吓唬他们。便使劲敲了几下门,我假装成男人的声调喊:开门,开门,查夜的来了。屋内被我唬住了,一阵手忙脚乱的动静,过了半天还是柯莲来开的门。她一见又是我,十分惊讶,但她心里有鬼,惊得连话都不敢问我了。我也没问她,就一步闯进屋去。很遗憾,那个男的已经从窗口溜下去了,没有被我堵在屋里。但是窗子开着,一根绳子还系在窗户的铁把手上,她是抵赖不了的。我问她,你是柯莲吧?这回她不敢否认了,点点头。我问,刚才和谁在一起了,她红着脸,不敢回我的话。我威胁她说,你如果不对我坦白,我就到民兵指挥部去找人来。她害怕了,她很软弱,是个松包。”说到这里,刘玉杰笑了,笑得很开心。她眯着眼说:“她真是个胆小鬼,这种事要是换了别人,是提起裤子就不会认账的。可是她禁不住我这一唬,就全部向我坦白了。那个男人姓孙,也是个大夫,是他们医院里造反派的小头目。”
“叫孙什么?”丁育生厉声厉色地问。
“叫孙悟空,你去找齐天大圣算账吧。”刘玉杰故意撩逗丁育生的情绪。她说:“看来戴绿帽子的滋味是不好受,你容我慢慢说嘛。”
“面对这个恬不知耻,忘恩负义的女人,我真想狠狠地揍她一顿,替你出出怨愤。”刘玉杰斜眼瞄着丁育生说,“可是我一想到,这是对你的惩罚,我又感到开心。她给我跪下了,恳求我替她保密。她哭着说,‘玉杰姐,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也是无奈的。丁育生被抓起来了,你知道我一个女人多么难啊!’我当时觉得她挺可怜的。说实在话,当时我心里并没有多少鄙夷和憎恨,只觉得非常开心,感到她的小模样好看极了,她红着脸,流着眼泪,低声悄语地向我哀求,只有惶恐,像个小羊羔似的伏在我脚下。这个本来就不应该在世界上出现的女人向我求饶,这不是让我最开心的事吗?我把她搀扶起来说:行了,你别再哀求了,我答应你。女人都知道女人的难处,我可以替你保密。不过得有个条件,你必须当着我的面发誓。”
说到这里,刘玉杰把话停住了。
“发什么誓?你快说下去嘛。”丁育生再次催促。
“哼!我叫她发誓今后不再这样丧尽天良,卑鄙无耻。我说,你这样不是太对不起丁育生了吗?他在受难,你却在这儿寻欢作乐,不是太没人味了吗?我把她说哭了。她哭得很伤心,像是真的悔悟了。我只好又去安慰她,像哄一个不懂事的小妹妹似的陪着她流眼泪。我在你家整整呆了一宿才回剧团。我告诉她,以后我会经常去看她,希望我们像姐妹一样相处。这以后,我就经常去你家,节假日和星期天都在你家过。每次我和她谈起你,俩人都为你流眼泪。她开始也很听我的话,悄悄地告诉我,那个姓孙的还在纠缠她,她有点怕,希望我能搬到你家陪她,我答应了。可是后来在一次巡回演出时,我被吴学德这个老色鬼相中了。这老色鬼不久前死了老婆,看了我的演出之后,他动了色心,在暗地里算计着我。我来春城以后,小张还留在县城里,虽然我不愿意回那个没有爱情的家,但是,做妻子的义务也使我心里不能一点也没有他。有一天我收到了小张的电报,说他得了重病,叫我马上回去一趟。但是团里的演出任务很紧,我去找团长请假。团长爽快的准了假。这使我感到很意外。在我走出团长办公室的时候,团长叫住我说:小刘,省革委会的吴主任来电话叫你去一趟。他在春城宾馆的14号房间等你,你先去见吴主任,然后再回家吧。”
我当时不明白这位堂堂的省级领导为什么单独找我,也没考虑到会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我以为这位领导是找错人了呢。谁料想,这是我们团长为升官晋级,把我当成了一份大礼献出去了呀!
刘玉杰说到这里,神色凄然,她抿了抿嘴,望着丁育生。丁育生则像一座雕像,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她讲什么似的。
“……就这样,我像一只小鸟被关在宾馆里,成了老色鬼的玩物。我恨他,但无能力反抗。三天后,当我回到依安县的家里时,张清岩已经病死在医院里了,真可叹,我和他同床三载,临死连个面也没有见着,虽然我没爱过他,可他毕竟做过我的丈夫啊!”
刘玉杰说到这里竟涌出了几滴眼泪来。
“张清岩是医院误诊死的。”刘玉杰又说道,“他死后不久,我们团长做媒,我嫁给了吴学德。无情的生活现实使我清醒了,聪明了。哼!我嫁给了一个比我父亲年龄还大的老色鬼是我莫大的耻辱,但我决不能去死,我也是天造地设,肉体凡胎的人,别人应该得到的,我也应该得到。什么道德,良心,真理和正义,叫这些美名词通通见鬼去吧!我要用一切手段去捍卫我做人的权利!”
刘玉杰激愤得涨红了脸。她情绪变化得如此快,真像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似的,时而平静缓流,时而又激荡直泻。丁育生受到她的感染,不禁眼睛也湿润了,他摸起支烟点燃了猛吸一口,然后浓浓地喷出一口烟雾来。
“我成了吴学德的夫人以后,身份就尊贵多了。但是我仍然没有忘掉柯莲。因为我从她身上能想到你,想到我心中唯一的一盏明灯。刘玉杰真情切切,眼里又溢出两行清泪,她揩掉眼泪,笑了笑说,看我,扯得太远了,还是说你最关心的事吧。
1968年冬天,对了,我记住了那个日子是12月5日,我像往常一样步行去你家,刚一上楼,我就发现你家那间房装饰起来了。鲜红醒目的大喜字贴在屋门上,我还以为是走错门了呢。不料,柯莲却满面春风地从屋里走出来了,这回见了我,她没有了以往的胆怯,反而阴阳怪气地说:哟,是什么风把你又吹来了呢?进屋吧,我请你吃喜糖。喜糖?谁的喜糖?我觉得突然。柯莲说,当然是我的喜糖了,我和孙大夫已经正式登记结婚了,今天正是我们的大喜日子!
我斥责她说,你竟然干出了这种事!你这不是太没人味儿了吗?
柯莲倒嘲讽起我来,她说,这对你不是很好吗?你不是朝思暮想要和丁育生重温鸾梦吗?现在我让给你了。
你想想,她说这话对我将是多么大的刺激和污辱,这个不要脸的淫妇,我愤怒地骂道:你这个小婊子,真不知害臊!柯莲也还口骂我说,哼!军统特务搞出来的贱货还有脸说别人,你搬块豆饼照一照自己的小模样吧!我当时真想揪住她,打她一顿,可是屋里出来一个男人,就是那个姓孙的。原来那个姓孙的就是当过几天市革委会委员的孙绍群。”
“孙绍群?”丁育生睁大眼睛问,“就是在批斗高平书记时,上台打嘴巴那个坏蛋?”
刘玉杰说:“他打没打高平,我不清楚。我认识他是在我还没嫁给老鬼之前,那时孙绍群常到样板团来与演阿庆嫂的那个女演员勾勾搭搭的,谁知道他是怎么和柯莲搞到一起去的。”
“孙绍群见到我和柯莲对骂起来,他马上来帮腔说,怎么的,欺负到家门口来了?现行反革命的情妇敢这么嚣张,想找不自在吗?显然是柯莲向他讲过我了,但他们似乎都不知道我已经成了吴学德的夫人。这时候,楼道上又来了几个人,手里都捧着礼品,我情知在这里斗不过他们,便骂了一句,哼!等着瞧吧!我不是好欺负的,就赌气走了。我回到了家,越想越不是个滋味,琢磨着怎么也得想法出出这口怨气。权威就是这么尊贵,还没有等我去和他们算账的时候,不几天,姓孙的就低三下四地来求我原谅了,他说的话叫我恶心极了。他说,他原先不知道我是吴主任的夫人,知道了是吓死他也不敢非礼的。这类东西,就是这样,见了高官家的狗都比见了他亲爹娘还亲。老色鬼也替他打圆场,这件事暂时就算罢了。”
“这以后,姓孙的和潘学贤时常来我家里和老鬼一块嘀嘀咕咕的。而我嫁给吴学德以后,也不再当演员了,我当上了老鬼的机要秘书。一些机要文件老东西都不背着我,由我收发保管。有一天,潘学贤和姓孙的拿着一份卷宗来找老鬼,他们三个人就在这间屋子里密谋好久。我几次进屋,他们就闭口不谈了,这引起了我的疑心。我便悄悄地趴在门缝上听。噢,原来他们正研究你的案子。我听到孙绍群说:吴主任,这份揭发材料就交给您了。最好快点处理掉丁育生,他是我的一块心病啊!潘学贤也说:丁育生这小子不除掉,将来一定是个祸害!他可是个亡命之徒,他和高平这阵子关系更铁了。拿他开刀,正好打掉高平的气焰,像跺了他一只手一样。”
“我听到这些话心里一惊;噢,这不正是鼓动老鬼这个阎王爷下判笔吗?他们走了以后,我问老鬼,他开始还想瞒我。后来我从办公室里翻出他们送来的卷宗和那份揭发材料,老鬼才对我说了实话。我又是哭又是闹,说:你真是老糊涂了!丁育生是我亲表哥,你怎么能对他下毒手呢?你分不清谁近谁远,叫我今后怎么见人啊!老东西被我弄迷糊了,他问:丁育生是你亲表哥,这你过去怎么从来没提过呢?我哭着说,我没提过,你这两个小爪牙没和你说吗?他们是故意想瞒着我的,是想借刀杀人啊!老鬼说:噢,怨不得小孙和小潘一再嘱咐这件事要背着你,他们只说丁育生是你的同学,他真是你亲表哥呀?我不依不饶地说,这表哥还有假的?你要不帮我,我就和你离婚!老鬼终于被我说动了心。就这样,他把这份案卷压了下来,你才没有落到像魏东明一样的下场。”
刘玉杰讲到这里,丁育生才明白,为什么魏东明被判了死刑而他却能虎口余生,这完全是刘玉杰用石榴裙把他从死亡的深渊里拉扯出来的。丁育生悲怆的心情里又增添了另一种怨愤。他问:“那么,后来呢?后来柯莲她们呢?”
“后来,正好倡导走六.二六道路。我庆幸机会终于来了,就让中心医院的革委会主任把柯莲和孙绍群都下放到挺偏僻的农村去了。后来,听说那个姓孙的死了,是煤烟中毒死的。反正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们。”
丁育生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刚才刘玉杰这段长长的讲述像潮水般冲击着他的心,这股潮水在他的心头冲刷过去之后,倒像把他的火气和愤怒给淹没了。他只觉得心里冷冰冰的。对柯莲的爱和恨都淡薄了,就像这个人一切一切在他心里都已经死了,而自己的心也随着这种死亡在扭曲,在变形,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叫他心灰意冷。他对刘玉杰含情脉脉的眼神也不再理会了。
刘玉杰几次想撩拨丁育生的情绪都没有成功。她灵机一动说:“还有两样东西,让你长长见识。”她从凉台上的杂物里拿回来一个小纸包递给丁育生说,“你看看,这也是你心上人的杰作。”
丁育生打开了纸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彩照。是柯莲与孙绍群的结婚照。柯连披着婚纱.可恼的是这张照片上的题字竟是丁育生写过的一句诗:“同到白头情更好,鸾凤和鸣比翼飞。”丁育生气恼地骂道:“小贱妇,死有余辜!”他把照片扯成了碎片。刘玉杰说:“还有一物呢,你再好好看看。”丁育生又把里边的纸包打开了,这里包着一根像香肠样的橡胶棒。“这……这是什么?”丁育生用迷惑的眼神望着刘玉杰。
“看不懂吧,你想想,这像什么?”刘玉杰故作姿态地说道,“这可是柯莲的宝贝哟!”
丁育生从刘玉杰这副神态里立时就省悟了。他眼盯着这似若阳具的物件,脑海里闪现出了柯莲淫邪、放荡、不知廉耻的形象,熄灭了的怒火一下子就又被点燃了,他抑制着怒火沉声问:“这个你是怎么得到的?”
“想听吗?”刘玉杰飞了一个媚眼说:“我为了心中的爱,不仅当过密探,而且当过窃贼。那是我住在你家的那段时间,有天深夜我被一种奇怪的响动弄醒了。我听到身边的柯莲在轻轻的呻吟着,过来人都知道那种声音是怎么回事。但我那时候却以为柯莲是在梦呢。当时我真嫉妒她,老天爷怎么不赐给我一个这样的梦呢?有了这个心思,我就想把她弄醒,我就伸手拉亮了电灯。嗬!岂料,柯莲的眼睛睁着呢,她根本就没有睡觉。她仰着身,脸色绯红,两只手盖在被里,被子在起伏掀动。我随手揭开了她身上的被子。她就是用那个在做梦!当时我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样心情,就觉得脑袋轰地一声,又赶忙拉灭了电灯。黑暗中,我在想着方才的事情。柯莲掀开我的被凑到我身边来对我说,玉杰姐、你,你知道……知道我有病。
你是有病,你病得还不轻!我鄙夷地回答。她伏在我身边哭了,但哭再也引不起我的同情。我当时就想:什么时候我能把这一幕讲给你听才解恨呢。第二天离开你家的时候,我就把她的宝贝给偷来了。这是物证!我就等着像今天这样的时机呢,我想知道你此刻是什么心情?”
刘玉杰竟用挑衅样的眼神盯住丁育生。丁育生顿时觉得刘玉杰此刻很丑陋、很狰狞、特残忍、特卑鄙。他没有回答她的问话,避开了她的目光,脸也像块铁板一样冷漠,心却像被扎了个窟窿一样汩汩地冒着血。
“你现在还忏悔吗?还念念不忘你崇高的责任和义务吗?还觉得有……”
“别说了!”丁育生吼叫了一声,一拳砸在桌子上,把纸包里的“宝贝”弹到了地上,正落在他脚前,他一脚就把那“宝贝”踢出了老远。
丁育生病了,躺在煤机厂的单身宿舍里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出门了。刘玉杰天天来陪他,想方设法让他开心,可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这天早晨,刘玉杰领着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推开了宿舍的门。刘玉杰用手推醒还在闷睡的丁育生说:“你看谁来了”丁育生揉开睡眼,端详着眼前的俊小伙。他腾地就坐了起来,两个人几乎同时都唤出声来:“哥哥!弟弟!”一下子就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了。
亲情就像一股暖流,温热了两颗心,两颗寻觅着的饥渴的心。 三年来,梦魂系绕,多少次飞回故乡。而今兄弟重逢自然情切,他们松开手时,已经是珠泪横流了。丁育生紧攥着育心弟弟的手并坐在床头问道:“爸爸,妈妈都好吗?奶奶也好吗?”
丁育心噙泪说:“爸爸和妈妈都好,只是奶奶已经去世一年多了,她老人家临死的时候还叫着你的小名呢,她老人家可惦记你了。”
丁育生为弟弟揩去眼泪,悲怆地说:“别哭,别流泪了,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你看,哥现在不是挺好吗?”
“爸爸和妈妈可想你了,家里都还不知道你出狱。接到电报,我马上就来了。你怎么不先回家一趟,你应该知道亲人们是怎样的思念你呀!”
“电报?”丁育生听弟弟提到电报抬头望了望刘玉杰。刘玉杰抿嘴笑笑说:“你们哥俩好好唠吧,我去买点水果。”
丁育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说:“好弟弟,我何尝不想马上就回家探亲啊,可是不行,我现在是监管人员,没有亲人担保,是不准离开春城的。”
“那我现在就去给你请假,中午咱就回家。”丁育心迫不及待地说,“我去找你们厂里的领导。”
丁育心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宿舍。丁育生和刘玉杰正在削苹果,刘玉杰把一个削好的苹果递给丁育心问:“咋了,你没有找到人?”
“不,那个潘科长叫我回去开张证明。”
刘玉杰问:“证明,什么证明?”
“他说得有翠岭公安局的证明他才能准假。”
“哼!”刘玉杰用鼻子哼了一声,把水果刀塞到丁育心手里说:“别着急,你俩在这屋先等着,我去给你哥请假去。”
刘玉杰走了。丁育心奇异地望着刘玉杰匆匆离去的身影,转过身来问:“哥,我听玉杰姐的口气好像挺冲的,她现在是干啥的,她自己怎么有辆小汽车呢?”
“嗨!一进龙门便身价百倍,她现在是官太太,当然神气了,她是省革委会副主任的夫人。”
“噢……怪不得呢,”丁育心省悟地说,“那她去给你请假准成。”
不大一会儿,刘玉杰回来了。但并不是她一个人回来的,潘学贤像一条哈巴狗似的跟在她身后。进得屋来,潘学贤就满脸堆笑地说:“你看,大丁我也没说不准假嘛!这怎么闹误会了呢,你和吴主任是亲戚,我早就知道的,这个面子我敢不给吗?”
“你不是叫我回去开证明吗?”丁育心爽直地揭了底。
“这是误会。”潘学贤连连点头说,“我请示好了,你们赶中午车一点不耽误。”
“哼!”丁育生哼了一声说,“这可得谢谢你的好意了,多少天假呀?”
“随便,随便,都几年未见家人了,多呆些日子也是人之常情,常情。”潘学贤一脸恭维相。真不知刘玉杰刚才施了什么招数,把他制得如此服帖。
刘玉杰倒板着脸说:“你还罗嗦些什么。你马上去给办火车票吧,记住,要软席的!”
下午3点,兄弟俩登上了开往翠岭方向的火车。临上车前,刘玉杰把丁育生叫到一边去了,她把厚厚的一叠钞票塞进丁育生的衣袋里,手却没有抽出来,丁育生也把手顺进衣袋,在里边紧攥住了她的纤手。两双眼睛对视着,谁也没说话却都噙着泪花。旅客们都已经上了车,刘玉杰才用手绢轻轻地揩去丁育生眼里的泪花,只悄声说了一句:“快点回来,别叫我惦记。”
这时,丁育生眼睛里的泪水就成溪流了。开车的铃声响了,丁育生跳上车,站在车门口向刘玉杰挥手,直到车开远了,他才进了车厢。
丁育心说:“哥,我看玉杰姐对你挺好的,她对你是真感情。”
丁育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不说她了,你听说过你大嫂的事吗?”
“听说了,她太狠心太绝情了。当时你要是娶了玉杰姐,她决不会这样没良心的。”丁育心说:“我敢说,玉杰姐才是真正爱你的。”
“育心弟,你还没有谈恋爱吗?”丁育生显然不想让育心弟弟再探析自己的复杂内心,他笑着问:“你都出息成个大小伙子了,没有遇到过你心爱的姑娘?”
“怎么说呢?” 丁育心抿嘴说:“我可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跟你说了,你可别告诉爸爸妈妈。”
“好,我保证替你保密,你说吧。”
丁育心悄声讲述起来:“在初中读书时,我有一个同桌的女同学,她叫魏红,就是翠岭公安局魏局长的独生女儿。在学校的时候,我们就挺好的,不过那时候我们也许还不知道什么叫爱情。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俩都成了狗崽子。在所谓的黑八类子弟学习班里当学员。魏红的性格很懦弱,常常一个人偷偷地哭。同病相怜,我就格外同情她。有一回,翠岭造反派的头头栾河平的儿子栾小涛欺负她,揪住她的小辫子叫她学狗叫,我赶上去一拳就把栾小涛打个鼻青脸肿。为了那件事,我还被民兵指挥部给关押了一个星期呢。从那次以后魏红非常感激我,毕业之后,我们又一同在木材加工厂干活。那时候中午带饭,她总是把她带的好吃的悄悄放进我的饭盒里。那时我们经常加夜班,每回下了夜班,我都送她回家,但只送到她家门口,从来不进屋。我们约好,每个星期都必须写一封信,虽然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但有些话觉得用笔写比嘴说出来容易。我们就这样偷偷地相爱着,彼此都发过誓了,我对她说过:“如果我看错了人,我情愿剜掉自己的眼珠。她也对我说:她这辈子只和我一个人好,绝不会再和任何男孩好的。”
丁育心悄声低语地向哥哥袒露自己心中的秘密。他的眼里好闪烁着火苗一样。
“在我俩相好一年多以后,他爸爸先解放了,又担任了公安局局长,便把她从木材厂调到医院当了护士。那时候,爸爸还没有恢复职务,你又是在押的现行反革命,我们的事被她家里发现了,逼着她给我来了一封绝交信,我俩就断了。”
兄弟俩都不再说话。沉默了许久,丁育生说:“育心,你为这件事曾经很痛苦,很难受,是吗?”
丁育心抬起头时眼里已噙满了泪水,他激愤地说:“哼!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命运总是连在老子的升降荣辱上呢?老子荣升儿富贵,老子挨批儿倒霉。我真怀疑,现在的人是不是都有病!”
“走吧,到餐车吃点饭吧。”丁育生显然不想让弟弟再在这种场合说些不该说的话,他站起来拉着丁育心的手向餐车走去。
下火车以后,天已经完全黑了,翠岭的夜色是迷人的,丁育生兴冲冲的大步前行。
“哥哥,你为什么走得这么快呀?”丁育心在后面说,“我都快跟不上你了。”
“马上到家了,归心似箭啊!”丁育生说,“你知道吗?我现在有多激动!”
“见到爸爸、妈妈,你会哭吗?”
“也许会的,我说不准。”
“你最好别哭,别把你受过的罪告诉妈妈,医生说过,妈妈有阵发性心脏病,不能激动,你可千万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呀!”丁育心嘱告哥哥。
丁育生问:“家还住在老地方吗?”
“噢,我忘告诉你了,咱家住新房子了,是林业局专为局级干部盖的家属房,在西山脚下,这套房可宽敞了。”
“奶奶去世了,妈妈又有病,那家务活怎么办呢?”丁育生心细,竟想到这些琐事上了。
“噢,对了,我没告诉你,农村老家的秀娟表妹来了,她现在可是咱家里里外外一把手哩。”
“秀娟?”丁育生问:“就是大姑家最小的女儿吧,她多大了?”
“十八岁了,比我才小几个月。”丁育心说:“已经跟爸爸说多少次了,叫他找人把秀娟妹妹的户口先落上,可爸爸说,这不符合政策,哼!爸爸那个人,真是老顽固!”
兄弟俩一路谈唠,不知不觉就来到家门口。
丁育心在门外就急不可耐地喊起来:“秀娟,快来开门,是我和育生哥回来了!”|
秀娟刚一开门,丁育生几步就窜进里屋,灯光下,董青竹从炕上刚要起来,丁育生像飞进屋来的一只小鹰似的,一下子就扑进了董青竹的怀里……
人世间,最圣洁的感情就是母爱。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你会感受到一切痛苦都在消失,春天是这般的近,太阳是这样的红,鸟在唱,花正开,负伤的心在痊愈,干涸了的泉在汹涌……
董青竹用颤抖的手抚摸着丁育生的脸,怜爱地说:“孩子,你瘦了,瘦多了。”
丁育生望着慈祥的妈妈,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两行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地滚落,滴在了他的脸上,也滴在了他的心上,他情不自禁地唤道:“妈妈啊!”眼泪就夺眶而出。
丁育心也哭了,秀娟表妹也忍不住哭出声来,泪水像一场滋润田野的春雨,把残冬的冰雪消融。酣畅的一场痛哭之后,这家人的心都轻松了。丁育生问:“爸爸怎么没有在家呀?”
“他到桦林林场开现场会去了,得后天才能回来呢。”董青竹说。
吃完晚饭,秀娟为舅妈铺好床就回到自己的房间了,屋里只剩下他们母子三人。董青竹说:“育心,你先去睡吧,我想和你哥多唠会儿。”
“我不困,我困了就在这屋里睡一会儿。”丁育心说,“我也想多陪哥哥坐一会儿。”
“你去睡吧,有时间叫你哥俩亲近。”董青竹说,“你先回自己房间吧,我想单独和你哥说会儿话。”
丁育心撅着嘴,很不情愿地走了。
董青竹端坐在床上招呼丁育生:“育生,来,坐到妈妈身边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丁育生像只驯顺的羊羔依偎在妈妈身边坐下了。董青竹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说:“育生,这三年你没少受苦吧?妈妈前两年也被关进了牛棚,那时候,我真担心没有机会再见到你了。孩子,你知道吗?你并不是妈妈亲生的,你有一段不寻常的身世啊!”
“身世?”丁育生惊奇地望着董青竹,他的心悬了起来,一动也不动的听着董青竹继续讲述:
“你没有忘记妈妈给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