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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传: 风轻云淡 | 发布: 2010-12-27 22:18 | 作者: 庄晓斌 | 来源: | 查看: 0

《赤裸人生》第四章

第四章
吃完早饭,丁育心去给爸爸打电话,丁育生回到育心弟弟的房间。育心的房间布置得挺雅致的,丁育生打开育心弟弟的小书柜,拿出来两大摞笔记本来,趴在床头看了起来。他一页页认真阅读着,不禁为日记里蕴含着稚气的言辞所感奋,所激动,所深思,所惊心。看着看着,他几乎忘掉了一切,被弟弟笔记本里的语句牵系着感情,几乎是流连忘返了……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是唐代诗人王维的名句。而今莅临佳节,我思念谁呢?我思念着我那正在受苦受难的育生哥哥,他蒙冤入狱已经快三年了,此刻他身在囫囵之中,也一定在思念着我们吧?”
丁育生看到这些话,鼻子一酸,竟溢出眼泪来了。
育心弟弟的日记中写了很多对现实不满的诗句,这些诗句像一股浑浊汹涌的潮水把丁育生扰得心绪不宁。他翻看着,心也不禁一阵阵战栗,这些像刀子一样尖锐裸露的言辞,使丁育生触目惊心!
这几十本日记,与其说是日记,倒不如说是诗集,杂文集,这里是什么形式,什么体裁都有,而且每一本都有个挺别致的名字,诸如《自由之歌》,《茶余草笔》,《情话一束》,《芦笛》,〈求欲〉等等。这些日记倒很像是个诗人的手稿,文笔犀利,丁育生为弟弟的才华过人而惊叹了。猛然,他像看见了毒蛇猛兽一样,眼睛死死盯着日记本上的一行字:“中国共产党马列小组纲领”嗬!这可是非同小可的胆大妄为之举。丁育生赶紧合上日记本,他下决心不再看下去了。他把日记本拢在了一起,站起身来,在屋内徘徊着。
丁育心兴冲冲地回来了,他刚进自己的房间,就发现哥哥的脸上罩着一层阴云。他愣了愣神,探询地问:“哥,你……你怎么了?”
丁育生抬头盯着丁育心,摆摆手说:“你来,坐下,我想好好和你谈一谈。”丁育心坐在床上,发现床上放着的日记本,他明白哥哥为什么会这样忧心忡忡了。
“你写的这些都是你心里的真实想法吗?”丁育生的口气很严肃,态度非常郑重。
“恩!”丁育心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写这些东西呢?”丁育生说,“你不知道写这些很危险吗?”
“我为什么不可以写呢?”丁育心仰脸望着哥哥说,“我是有眼睛,有是非之心的人,我有权表示自己的爱憎。”
“你想过了吗?这些东西会招来什么样的严重后果吗?”
“哼!这有什么好想的,我不过是用自己的笔写出自己的心里话,大不了是坐牢,杀头!我不是伪君子,为什么要蒙蔽自己诚实的心灵呢?”丁育心愤愤而言。
“你?你快说,快告诉我,你是否参加什么组织了?”丁育生严厉而急切地追问。
丁育心摇了摇头,严肃地说:“组织?现在还没有,我有过意念,但还没有行动。”
丁育生悬起来的心放下了。他相信弟弟不是骗他,禁不住训斥道:“你太危险了,太幼稚了,你怎么能这样胡思乱想呢?”
“哼!幼稚?幼稚的年轻人倒比那些老奸巨滑的伪君子诚实。”丁育心忿然说道,“我恨这伪善的现实,恨上帝把我派到这个伪善的时代来了!”
“你?”丁育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了。想不到自己这年未弱冠的弟弟竟如此敌视现实,这样顽固不化。他压住火,郑重地问道:“你觉得现实很丑吗?”
“丑,丑得很!”丁育心说:“哼!什么文化大革命,纯粹是文化大反动!五千年的文明都成了渣滓,九百六十万圣洁的热土,没有一方是干净的。是非颠倒,危言耸听,奸佞得志,民怨沸腾,这就是我们所设身的现实。造谣,诬陷,打砸抢,就是造反派们的本事。这难道是革命?难道是进步?所有人都必须像宗教徒似地搞什么三忠于,四无限,这不是都疯了么?这不是革命,这是精神病!”
丁育生几乎要去捂丁育心的嘴了。他望着弟弟激愤的脸,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他把目光移向窗外,外面阳光灿烂,正是早晨八九点钟的时候。丁育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问道:“你的这种思想除了今天之外,还对别人暴露过吗?你都对谁讲过这些话?”
“这?这倒没有对外人讲过,只是有时候发发牢骚叫妈妈训过。我心里憋得难受,就用笔写,写一写,我的心里就好受些。”丁育心向哥哥解释。
“弟弟,你记住,你没说过,没有说出口,你就永远不要再说,不要再对任何人讲。你太年轻,太单纯了,你根本不懂得政治的残酷。凭着你这种天真和幼稚,你会毁了自己的!”
丁育心瞪着眼睛不说话。丁育生用手拍拍弟弟的肩膀,深切地说,“你听我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吧。”
“你大概会唱《南京之歌》这首流传很广的歌曲吧?”丁育生坐在床上,点燃一支香烟,吐了一口烟雾说道:“可你知道这首歌的作者是谁?这位作者都遭受了什么样悲惨的命运吗?”
丁育心坐在哥哥身边,全神贯注的听着。
“这首歌的作者是一对情侣,男的叫郑志宏,比你才仅仅大三岁,他就是因为写了这首歌词毁了自己的一生。”
“我和郑志宏曾经同住过一间牢房,”丁育生说,“那还是去年秋天的时候。郑志宏是南京知青,下乡插队到我们省一个贫穷偏僻的山村,他的女朋友叫杨秀兰,也是个下乡知青。但是她不在东北,而是在江西。他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恋人。本来杨秀兰也想和郑志宏一道来东北插队的,然而,郑志宏来到东北不久,杨秀兰却随‘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父亲杨骥一道被造反派遣送回江西老家了。杨骥是著名的音乐家,《贴春联》这首优美的江西民歌就是这位老音乐家创作的。杨秀兰自幼受父亲熏陶,也很有音乐天赋。郑志宏来到东北之后,经历了一段坎坷痛苦的磨练,加入红卫兵时的那种狂热被现实生活的清汤淡水浇熄了。艰苦的生活环境,繁重的体力劳动以及来自于现实生活中各种各样的启示使他产生了和你现在一样的思想情绪,也觉得这世界很丑,人很卑俗,自己是糊里糊涂地受了骗,上了当。他由一个狂热的红卫兵闯将,变成了一个低沉,颓唐,而且怀着憎恨和愤慨的敌视现实者。他苦闷,孤寂,忧愁时,就经常写一些诗歌之类的文字来发谴自己的怨愤之情。《南京之歌》的歌词就是郑志宏写在给杨秀兰信里的几段小诗。后来这几段小诗被杨秀兰谱上曲子,又给郑志宏寄回来了。《南京之歌》就先在东北的下乡知青中唱开来,以后越流传越广,歌词也被人增删,这就是那首反动的《南京之歌》的创作过程。郑志宏因创作这首歌被抓了起来,后来又查缴到他写过的大量日记和诗词,他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判了无期徒刑。据说杨秀兰也被判了刑,她父亲杨骥就因为替女儿审过一遍乐稿也遭了厄运,听说,这位颇有造诣的老音乐家是被批斗和毒打活活折磨死的。”
丁育生深吸一口烟,把烟蒂扔了,他深切地说:“弟弟呀!你太年轻,太单纯了,你根本不懂得政治的残酷和无情。像郑志宏这样的例子,我亲眼见过的不止一个两个,许多人都年轻轻的,又才华横溢,就因为胡思乱写,有的甚至就为一句话,就把自己毁掉了!作为你的亲哥哥,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也走这条危险的路呢?”
丁育生说得很真诚,语气里蕴含着对弟弟的关心和亲情。丁育心倍受感动,他凝望着哥哥许久才说:“难道我现在没有被毁了吗?难道我们这整整一代人不是被毁了吗?难道像现在这样折腾下去,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不会被毁了吗?”
丁育生对弟弟这激愤的发问没有回答。他笑了笑说:“你想得倒挺深刻的,你这小脑袋瓜挺不简单呢?”
“难道我问得不对吗?”丁育心说。
“那么你就是经常自寻烦恼了。”弟弟终究没有哥哥老道,丁育生见缝插针说,“你的日记就是烦恼的记录了,你还真有点儿玩世不恭的情调呢?不过,当亲人面不能说假话,难道你的心目中也没有是非好坏的标准吗?”
“我心目中当然是明确的,然而我诚实的见解往往不被你们这些老于世故的人所赞同。妈妈,爸爸,这不,还有你,总是用我都听腻了,听烦了的大道理来开导我,哼!我相信的就是自己无邪的眼睛,我不是精神病患者,也没有软骨症。我永远不说违心的话。你把我驳倒辩输了,我诚服你。如果你想利用我对你的感情,对你的崇敬来软化我,压制我,那可甭想。我不会因为你是我兄长就服从你,放弃自己的认识!”
丁育生用惊奇的目光望着丁育心,听了他这一般宏论,他真觉得震惊,这个还没有长胡子的小弟弟竟这般顽固!他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走了几趟,猛然停住,严肃地说:“育心,把你写过的这些日记本都烧掉,一点也不许留,都烧掉!”
“这……”丁育心被哥哥的严肃劲镇住了。他低头思忖了一会儿,然后昂起头说:“不,我不烧。我认为你并没有说服我。”
“你服不服是小事,但这些日记本必须烧掉,保留它太危险了!” 丁育生不容置否地说。
“我不怕危险,哼!”丁育心也板起脸,冷言相对说:“我没有软骨症,不会欺世盗名,当传声筒,当个胆小怕死的懦夫!”
“你以为我是个欺世盗名的传声筒?是个胆小怕死的懦夫?”丁育生被弟弟的冷言冷语激怒了。他厉声说:“你也太傲了,你懂个屁!”
“哼!我毕竟不是个小孩子了,你……”丁育心咬着嘴唇,眼里噙着泪说:“你干吗非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呢?”
丁育生瞪起眼睛,见到满脸是泪的丁育心,心里不忍了。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院子中花圃里的花草的枝叶上还盈着晶莹的露珠,一串串鸟鸣传来,悦耳动听,好像召唤着人们苏醒似的。
丁育生在窗前站立了一会儿,扭头望一望还在怄气的弟弟,转身走回到丁育心身边,把手搭在了弟弟的肩头说:“原谅我发了脾气。你现在确实变了,变得敢顶撞我了,这也是因为你长大了的缘故吗?”
丁育心歪头笑了笑轻声说:“谁让你把我还当成个小孩子了呢,哼!你还骂人,还像我小时候那样霸道,现在我已经不怕你了。”
“但是你写的那些东西,我还是要你烧掉!”丁育生语气恳切地说,“这并不是我强加给你的,这是现实强迫我们的。我不能说服你,但我必须保护你。这样做,对你,对我们这个家庭都有好处,最起码没有害处。”
“哥哥,你知道这些日记里凝聚着我多少心血呀!”丁育心也殷切地说,“这是我心血的结晶,我宁可担风险,也不想毁掉这些结晶啊!”
“不,不对,”丁育生耐心的对丁育心说,“你听我说,有两个人争论这样一个问题:一个站着死和跪着生的问题。一个人说我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生就该生个光明磊落,死也要死得壮烈千秋,委曲求全的事我一点都干不了。另一个人却说,我不赞同你的观点,站着死,有的是高风亮节,也有的是愚蠢无知:跪着生,有的是丧贞辱节,也有的是忍辱负重,这些都不能一概而论。站着死的人永远死去了,而跪着生的人有一天还能昂首站起来,把压迫他下跪的人打倒消灭,或者叫他再跪在自己的脚下。”
“你的意思是……”丁育心慢吞吞地说:“是说叫我隐蔽锋芒,忍辱负重,把真实的感情藏在心里?”
“不,我不是鼓励你坚持自己的那些顽固认识。我试图改变你的偏激,但是你的小脑袋瓜太顽固,不得已我才退居其次。”
“其次?哼!哥哥,算了吧!其实我心里明白,你和我有同感有共鸣,你说我偏激的时候你自己的思想也往死胡同里钻呢,对不对?”
“小机灵鬼,”丁育生弹了弟弟的脑门一下说,“今后你要多读书,少写东西,把知道的印在脑子里而不是记在本子上,懂吗?”
“读书吗?我读得也不少,可无论是在书本里还是在现实中,我总是寻找不到光明的影子,书上美妙的言辞也掩饰不了人自私的本质。你看,安娜是情妇,玛格丽特是妓女,于连是杀人犯,亚瑟是私生子,保尔倒是个英雄,可命运倒残酷地惩罚了他,叫他变成了瞎子,瘫子!书本里那找得到值得我崇拜的偶像呢?那里又讲得清楚我困惑不解的道理呢?”
“我不是叫你多读这些文艺书。”丁育生说,“你最好多读点关于哲学方面的书籍,比方像黑格尔、尼采、卢梭、包括赫胥黎、柏拉图和贝克莱的著作都应该好好读读,这样你就会变得聪睿多了。”
丁育心听完哥哥的这段话点了点头说:“行,我今后多读点哲学书。我知道,我的头脑是很浅薄,和你比我太肤浅了。但是我决心超过你,信不信?”丁育心像个跃跃欲试的小鹰。
“听哥哥的话,把这些日记烧了吧。”
丁育心望着哥哥殷切的目光说:“好吧,我听你的,因为你毕竟是我的哥哥。”
兄弟俩一同来到厨房,丁育生把一本本日记投到火炉里去。丁育心的心也在火烧火燎的,他终究忍不住了,走上前拉住哥哥的手说:“哥,慢一点,让我再挑一挑,只把那些不能保存的烧了吧。”
丁育生笑着说:“你以为这里还有能保存的?算了吧,这些都是我早替你挑好了的,都是文革这几年写的。以前的我早给你留下了。”
秀娟来到厨房对丁育生说:“育生哥,舅妈叫你呢。”丁育生出了厨房,丁育心心中不忍,他乘机拣出几本偷偷地藏了起来,把其余的日记本都塞进火炉里了。
丁育生来到妈妈房间,董青竹正在看一封信。丁育生凑近妈妈身边刚想仔细看看信,可董青竹却把信放在旁边问:“育生,柯莲的事你全都听说了吗?”
“噢,我听人说过了,不过……”丁育生没有往下说,他的心已经被那封信吸引住了。他问:“妈妈,那是柯莲的信吧?是刚刚寄来的?”
“不,不是,这是我刚刚翻出来的,这还是你刚进监狱时她寄来的呢,家里就收到过她这一封信。我正要和你说这事,我觉得,柯莲的事出得挺蹊跷,好像是个谜。”
“谜?”丁育生随口答道:“是呀,我也觉得很突然。没想到她能这么绝情。”
“我觉得柯莲好像做不出来这么狠心的事,她并不是那种狠心肠的女人。你看看这封信吧,我也是回到家后才见到这信的。”董青竹把信递给丁育生,丁育生没言语接过信往下看去。
亲爱的爸爸、妈妈,您们好:
自从育生被抓走以后,我一直没有给家里写信,可这并不是我没有心,而是为育生的事我一直被关押到现在,前天才从学习班里放回来。育生一直没有消息,不知道他押在哪里。今天上午,我去打听过,可是军管会的人很凶,我有点怕他们。
亲爱的爸爸、妈妈:做人真难啊!尤其是做个不幸的女人,我觉得真不如死了好受些。受人欺侮,任人斥责,我一分钟也没有好受过。医院叫我到洗衣房里去干活了,每天要洗一大堆脏衣服。连过去的熟人和朋友也不敢靠近我了。我每天都偷偷哭几场,要不是想着育生,我真想去投江死掉算了。我想,育生一定比我还遭罪,还痛苦。天啊!我们都犯了什么罪过呢?
我本想请假回家,可是领导不批准。老是说叫我划清界限,我划清什么界限呢?难道我不是丁育生的妻子了才算划清界限吗?
人世上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磨难呢?我真恐惧,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夜已经很深了,我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在写这封信。我觉得就像有鬼魂儿在追我似的,好害怕呀!假如家里人有时间,快来看看我吧。我多么渴望能见一见亲人啊!我盼望着您们快来……
丁育生默默地看完了信,信上的言辞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揪他的肠子。他捧着信,眼泪一串串淌下来,浸湿了胸襟,滴到了裤筒上……
“你看,能说出这样动情话的女人会那么绝情吗?”董青竹说:“我总怀疑,柯莲是不是自杀了,也许是被人逼死了。我不相信,她有这么狠心。如果她离婚,也不能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呀!看了这封信以后,我做过几次梦:梦见柯莲满身是血,满脸是泪向我哭诉着。我心里一直在想,柯莲会是那种水性扬花的女人吗?你是最了解她的,你们的感情一直挺深的,她会不会是……”
丁育生用手捶着胸口说:“妈,您别说了!我不再想听到柯莲这个名字,我的心很闷,好难受哇!”
丁育生的脸色很不好,像病了似的。
董青竹说:“育生,你是有什么话闷在心里吧?对妈妈说说好么?”
丁育生望着母亲说:“妈妈,您还记得刘玉杰吗?”
“怎么,你现在还恋着她?柯莲是不是因为这才背叛你的?”董青竹盯着丁育生问。
“不是……不是的。”丁育生说,“我……我有点不舒服,我去躺一会儿。”
丁育生此刻心里像搅着一锅粥似的,他未等妈妈应允,就摇摇晃晃地出去了。
回到育心弟弟的房里,他一头歪倒在床上,胸口特闷,简直透不过气来,无涯的往事憋在一颗负过伤、滴着血的心房里,像要把这颗心憋炸裂开似的。
他闭上眼睛,眼前交替着变幻出两张泪脸,他仿佛看见刘玉杰和柯莲在厮打;看见了江上漂浮着一具具死尸;看见了柯莲变疯、曲扭变形的泪脸;也看见了刘玉杰像魔鬼般狰狞的笑容……
丁育生想坐起来,但又觉得身子像被钉在床上了似的,动弹不得了,他伸手拉过条被子蒙上了头。
人的感情大约都如此脆弱,即使再刚强的人心灵上也有不堪触摸的柔软部位。当爱和恨都只能憋在心里,爱恨交织,还不把一颗小小的心搅成一团乱麻。
丁育心回到了房间。他伸手拉开被子,当看到被里蒙着的竟是哥哥的泪脸时,他惊愕了。忙问:“怎么?你……你竟然哭了!”
丁育生靠着枕头坐了起来,对弟弟说:“你给我点支烟来。”
丁育心点燃了一支香烟递过去,没想到丁育生直愣愣地凝望着墙壁,没有来接。丁育心纳闷,这是怎么啦?他用手碰了哥哥一下说:“嗳,给。”
“噢,”丁育生接过了烟并没有吸,转过脸问:“育心,你恨你大嫂吗?”
丁育心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给问住了。他未加思索就说:“当然,像她这种绝情忘义、水性扬花的女人最可恨!”
“那么,对你玉杰姐呢?”丁育生头脑里仍是这两个人,问话自然围绕着这两个人。
“玉杰姐?她可是个有良心的人。”
丁育心听哥哥提到这两个人,就意识到哥哥是为什么事情烦恼了。他说道:“哥,我知道你的心里都想些什么,我告诉你一句话,这也是别人告诉过我的,就是:复杂的问题简单处理。”
“复杂的问题简单处理?”丁育生品味着这句话。
“是呀,在你困惑,百思不解,心里像一团乱麻的时候,你越想越难受。这时候你就干脆不想,这样你就解脱了。”
“嗬!”育心弟弟这话像开闸放水似的,一下子使丁育生受到了启迪,他不禁惊叹,“你这小鬼头还真有点窍门啊!”
“哼,其实爱情就是枷锁,是命运惩罚人类的一种手段。”丁育心受到哥哥称赞,顿时神气飞扬地说,“漂亮的女人都是毒蛇,只有大傻瓜才那么痴情,才疯疯癫癫的去寻找什么神圣的爱情!”
丁育生开脱掉郁闷,心也宽松多了,他不禁笑着说:“你这是从那个阴沟里捡来的破烂货?到我这儿来贩卖了?”
丁育心撇着嘴说:“世上的人不都这么说吗?我可是尝到了苦头的。今后,就是维纳斯降临人世,我也只用白眼珠去瞥她,我都发过誓了的。”
“哼,你发的誓言怕是从脚心里发出来的吧!”丁育生说,“因为你还不太懂,还没有到夜间睡不着觉的年龄.你知道高尔基的一段诗吗:‘没有爱,也就没有幸福,没有妇女,也就没有爱。没有母亲,即没有诗人,也没有英雄’。母亲难道会是个男的?”
“我是不太懂,也不想懂,可我再不会给自己的脖子套上沉重的枷锁了!”丁育心说完这句话,兄弟俩都笑了。
傍晚丁春宜回来了。丁育生看见爸爸的头发已经花白,背也有点驼了,脸上的皱纹更深更多了,但爸爸的精神很好,他坐了一整天车,到家后丝毫没有疲倦的样子,还亲手烧了一道菜。吃饭的时候,丁春宜亲手打开了一瓶葡萄酒,给董青竹也斟了一杯。
他说:“几年来,这是咱家头一回团聚。今晚我要敞怀喝几杯,晚上咱们都去看电影,今天的片子是……”
“是《摘苹果的时候》,朝鲜片,”丁育心嘴快先说了出来。
“噢,对,是朝鲜片。”丁春宜说,“吃完了饭,育心先去买票,听说这个片子还挺有意思的。”
丁育心说:“哼!什么意思,现在社会上都出顺口溜了。没听人说吗?中国电影新闻简报,越南电影飞机大炮,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朝鲜电影是哭哭笑笑。这么大个国家,文化生活这么单调,七亿人简直就像生活在座寺院里似的。”
董青竹瞪了丁育心一眼。丁育生不愿让爸爸扫兴,便说:“我们都去看吧,我已经好几年没看电影了,连样板戏都还没看过呢?”
吃过晚饭,一家人来到电影院,进场时影院里已经坐了不少人。许多丁育生并不熟悉的人都主动来和他打招呼,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恭维儿子,还是讨好当革委会主任的老子,那一副副虚伪的笑脸使丁育生感到厌恶。
猛然,丁育心用手捅了捅丁育生说:“你看,那边穿蓝上衣,扎黑纱巾的姑娘就是魏红。”顺着丁育心所指的方位丁育生看到,在左前方六、七排远的座位上坐着一位姑娘,她不时回头笑笑,人长得挺俊的,看样子是个聪明的姑娘。
“你去和她说几句话嘛。”丁育生对弟弟说。
“不,我可不是死乞白赖的人。”丁育心故意把脸扭到一边说,“我连瞅都不瞅她。”
电影开演了,丁育生几年没有看电影了,立即就被银幕吸引住了,他隐约觉得有人从身前挤过去了,但是没有在意。电影演到一大半的时候,他轻声唤道:“育心,”没有应声。他歪头一看身边的座位已经空了。丁育生心里暗想:哼,这个小滑头嘴上说得挺硬气的,准是叫那个姓魏的姑娘给勾去了。
电影散场的时候,丁春宜问:“育心到哪儿去了?”丁育生说:“他去会一个同学,一会儿就会回去的。”
一直到了大半夜,丁育心才蹑手蹑脚地回来了。屋里没有亮灯,但是丁育生并没有睡。丁育心悄悄溜上床,没想到丁育生猛然拉亮了电灯,丁育心被吓得一抖。
“你这个小滑头,到哪儿去了?”丁育生故意板着脸问。
“噢,我……我去借了一本书。”丁育心扬了扬手里的一本书说,“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过去我没看过。”
“少年育心之烦恼也没了吧?”丁育生眨眨眼说,“怎么样,又破镜重圆了吗?”
丁育心裂嘴笑了。他凑到哥哥身边说:“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人为什么都这样庸俗,感情这东西真怪,有时候他会牵着你的鼻子走。”
“你的鼻子被牵长了吧。”丁育生已经憋不住想笑了。
“其实,今天她也没对我说什么,”丁育心红着脸说,“她约我去,只是唠了些很平常的话。”
“她都对你说什么了?”丁育生饶有兴致地问,“挑不保密的,可以对我说一点吗?”
“她说,她爸爸想到咱家来串门,还说叫我到她家去玩。过去她爸爸也并不反对她和我好,而是因为我们的年纪都还小,现在她爸和她家里人都希望她和我好。”丁育心抿着嘴说。
“你对这事是怎么看的?”丁育生不动声色地问。
“我?我还没有认真想。”丁育心说,“人都兴许一时会犯点错误。她说,她一直是爱……爱我的。”
丁育生迎头给弟弟浇了一瓢冷水,说:“是爱你又当上了革委会主任的爸爸吧?这种人纯粹是势利眼!”
“势利眼?”
“哼!爸爸又站起来了,他家就又来攀亲了。”丁育生说,“你想一想,是不是这种缘故?”
“这……?”丁育心低头思忖。
丁育生继续说:“当然,我并不了解魏红,我的结论可能主观点,不过,我觉得对这种女人最好多给些考验。”
“照你这么说,我应该先拒绝她?”丁育心望着哥哥,探询地问。
“究竟应该怎样,还是你自己拿主意。”丁育生说:“因为这是你自己的事,这是关系着你一辈子的大事,可不能太草率了。一时轻率,痛悔终生,一辈子也得不到幸福。最重要的是深刻地了解,了解她的心,她对你的感情是否真诚。”
“那……”丁育心局促不安地说:“那我可能做错了。”
“你答应她了?”
“不……不是的,可是我……我……已经吻了她。”
丁育心脸红了,害羞的低垂着头。
丁育生看着弟弟这副局促不安的神情,憋不住想笑了。这个鬼精灵似的小弟竟还这样呆板,简直像个老夫子。他不以为然地说:“这算什么,西方人接吻就像握手一样随便,这只是礼节。你又没有更过分,这并不昧良心。”
“恩哼,”丁育心更不好意思了。他用手掩住脸说:“这……这太……太难为情了。”原来英俊潇洒的大小伙子此刻倒像个害羞的小姑娘,显然他又沉浸在一个小时前的那种对他说来是完全新奇的意境之中了。
丁育生忍住笑,用手点着弟弟的脑门说,“哼,小傻瓜!你是占了便宜的。昨天你还说女人都是毒蛇,今天就被蛇缠住了。昨天你还说爱情是枷锁,今天你就把枷锁套在自己脖子上了。我还没揭你的老底,说你的誓言是从脚心发出的没错吧!”
丁育心抿嘴笑了。他说:“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心里是清清楚楚的,可是一遇上她,就什么都忘了。有人说,男人是泥,女人是水,泥一遇到水就化了,是这样吗?”
“你呀,说你傻,你比谁都精灵。说你尖,可你又这样无知。”丁育生说,“歌德不是说得好吗:青年男子那个不善钟情,妙龄少女又那个不曾怀春,这是人性,是赤裸的人性,爱情就是一杯毒药,也是人人都必须喝,都心甘情愿地喝下去的!”
丁育心低头一声不响,其实哥哥后半截话说了什么,他根本都没听。他在想:真像哥哥说的那样吗?魏红,这个叫自己曾大病了一场的姑娘会是个势利眼的人吗?她爸爸或许是,她呢?绝不可能!她真是一直都爱着我的。丁育心又抿了抿嘴唇,仿佛唇边还有那香甜的滋味似的。他偷窥一眼哥哥,丁育生还在那儿一字一板地念叨着他那套神圣的理论。
“我给她写封信吧。”丁育心产生了一个念头。他郑重地对哥哥说:“来点小考验,看她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打算怎么写呢?”丁育生问。
“嗨,这有办法,我就说咱家不同意我和她好,问一问她怎么办,这与她以前对我的态度正好是一个反喻。如果她来劝我,我就好好问她,她以前为什么屈服了呢?”
“你还真有点花花点子,你写吧,写完了我看看。”
丁育心拿出了纸笔,端坐在书桌前,先叼着笔杆思忖了一会儿,刷刷地写开了。不大一会儿信写好了,他把信捧到哥哥面前说:“你看看吧。”
丁育生倚在床头,眯缝着眼睛说道:“念给我听嘛,情书得有语气,我听听够味儿不。”
丁育心便坐在哥哥身边,悄声念了起来:
亲爱的红:
我是在悄静的深夜从床上爬起来给你写这封信的。此刻我无法用文字来形容我心中的郁闷和忧烦。和你以前所遇到的情况一样,我也遇到了来自于家庭的那种絮絮叨叨的规劝。
今天吃完晚饭,我向爸爸,妈妈,还有哥哥透露了心中的秘密。原期望,他们会为我高兴。谁料想,他们异口同声地反对我和你好。什么,年龄太小呀,不该考虑过早哇,要深刻地了解,全面看问题,慎重地分析呀,讲了你曾听过的那些大道理。
育生哥还教训我说:“你们之间真正了解吗?她对你是真诚的吗?如果是,过去为什么动摇了呢?没有深刻透彻的理解,就不能谈到爱!”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是否深刻透彻地了解了,我们的爱情道路太坎坷了,怎么办呢?我希望你能给我力量。把你的经验,你的心情告诉我,让我们携起手来,共同为我们纯洁的爱情而斗争……
丁育心几乎是用一口气读完了这封信。他刚念完,丁育生就用手点了他脑门一下说:“你这个小鬼头,谁叫你把我出卖了?”
“怎么是出卖了呢?这信里引用你的话,不是挺准确的吗?你不是真有这个意思吗?”
“哼!将来你俩真成了,你想叫她记恨我一辈子吗?”丁育生用手推了弟弟一把说,“去,去吧,我没心思当你的高级参谋了,我困了,睡觉吧。”
闭了灯,兄弟俩都躺下了。丁育心在黑暗中又凑过来说:“哎,哥哥,你知道咱们还有个亲妹妹吗?”
“亲妹妹?什么亲妹妹?”
“你听我告诉你。”丁育心又伸手拉亮电灯,鬼头鬼脑地贴在哥哥耳边说,“我知道个秘密,咱们还有个亲妹妹,她叫何薇薇,现在已经是个高中生了。”
“这是怎么回事?”丁育生困意全消了,也坐起来说,“你说说我听。”
一年以前,我收到一封从山东省平度县寄来的信,信是写给爸爸的。当时爸爸和妈妈都不在家,只好由我代收了,信是一个叫何薇薇的姑娘写来的。你说怪不怪,信一开头就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爸爸:
自从我晓得了自己的身世之后,我就一直到处打听您的消息,直到前几天,有人来找母亲调查您的材料,我才知道你老人家远在东北的翠岭林业局。今天,我冒昧地给您写去这封信,请您老人家允许我深情地唤一声爸爸吧……
“哎,这是怎么回事?”丁育生忙追问,“这封信在哪儿?你找出来我看看。”
“信早已经让我交给爸爸了,爸爸也没对我说什么。以后,我曾悄悄地问妈妈,妈妈训斥我说:‘小孩子乱打听什么!’就把我顶回去了。不过,我曾偷偷地和何薇薇通过几次信呢,但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好在信里向她打听啊!”
“那你们通信都写些什么呢?”
“她也爱好文学,尤其爱好音乐。”丁育心说,“我和她除了谈托尔斯泰,就是谈肖邦,莫扎特和贝多芬。后来有一次写信,叫妈妈发现了,妈妈骂了我一顿。”
“为什么骂你呢?”
“妈妈说,你搭理她干什么?再不许你给她写信。妈妈当时一脸怒气,吓得我也没敢吱声。”丁育心眨了眨眼睛说道,“她可能是爸爸的私生女。”
“私生女?”丁育生更感惊奇,他马上追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有一天,我偷听爸爸和妈妈的谈话,爸爸说,‘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亲女儿,要不就让她认父归宗吧。’妈妈却说:‘认父归宗?你先找组织去坦白吧,坦白完了你再认!’你听这话,这不是证明何薇薇确实是爸爸的亲女儿吗?”
“她给你写的信呢,你找来我看看。”
丁育心下了床,到小书柜里翻了半天,拣出三封信来。他把信递给哥哥说:“我一共给她去了四封信,她来过三封,这里还有她的几张照片呢。”
丁育生抖开了信封,从里边掉出来几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俊秀的姑娘,眼睛很大,瓜子脸,鼻子有点微微上翘,弯弯的眉毛像是两片柳叶贴上去的。照片都是放大的照片,所以看上去很真切。丁育生又摊开信笺,“嗬!”字写得也满漂亮的,工工整整的仿宋体,像是用铅字打印出来似的。
“亲爱的育心哥:……”三封信都是这个称呼,丁育生把三封信都看完了,也确实是像弟弟所言,除了谈文学,就是谈音乐,几乎尽是说些废话,他要寻找的线索没有。他放下了信,凝神思索着。
“要不,咱们给她写一封信问问她吧?”丁育心说。
“不,不能这样。”丁育生说,“明天,我会委婉地问一问妈妈的。时候不早了,睡一会吧,明天再唠。”
第二天吃完早饭,丁春宜上班去了。丁育生服侍着妈妈坐到院子里的椅子上,他迟疑了一会儿说:“妈妈,有一件事儿,也许我不该问您,可我毕竟是知道了一点,爸爸还有一个叫何薇薇的亲生女儿吗?”
“是育心对你说的吧?”董青竹呷了一口茶水说,“这些事你们做晚辈的是不该打听的。”
“为什么不应该呢?”丁育生说,“我觉得应该叫我们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这并不能使我们失去对爸爸尊敬的。当然,如果您认为真的不该叫我们知道,我今后就不会再问了。”
“唉!我就告诉你吧,你毕竟是个大人了。与其叫你疑惑,不如说明了。不过,你知道了,今后就不要再提这件事了。”董青竹接着缓缓地说,“不错,你爸爸确实有一个亲生女儿叫何薇薇。她的生身母亲叫何翠萍,原先是我最要好的一位朋友和同事,二十年以前我们都在重庆市沙坪区委组织部工作,我是秘书科科长,何翠萍是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女学生。她人长得很漂亮,爱打扮整天蹦蹦跳跳的,很招人喜欢。那时候我对待她像对亲妹妹一般,她有空就来咱家帮我干活,礼拜天,节假日全在咱家过。谁料想何翠萍竟是一个轻贱的以色相勾引人达到不可告人目的美女蛇。”
“美女蛇?”丁育生惊诧地叫出声来。
“是的,她是美女蛇,你爸爸就是被她咬伤了的。你爸爸那时候担任区委机关党委书记,何翠萍为了入党,不择手段地勾引你爸爸,他没有按照严格的组织手续审查,就介绍何翠萍入党了。何翠萍入党以后,又调到档案室做机要工作。这工作保密性很强,在何翠萍担任档案室机要员期间,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失密事故。
当时正进行抗美援朝战争,国内的反革命分子没有彻底肃清,他们的活动也挺猖獗。在破获一起反革命案件中发现了市委的许多机密文件被窃照。这件事省委指示要严格追查,结果事情恰恰是出在何翠萍身上。何翠萍有个表姐,是个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她就是从何翠萍的手提包里用微型照相机拍下这些机密文件的。按照保密工作制度,这一类文件是不准随身携带的。而何翠萍之所以把这些文件带在手提包里,则正是因为你爸爸是在咱家里把这些文件还给她的,是你爸爸从她的档案室里取出来带到家里来的。何翠萍从我家回市委的路途中遇到她表姐,被特务钻了空子。
这件事追查下来,你爸爸也免不了受到严厉处分。但何翠萍一个人把责任承担了下来,没有露出你爸爸。这样,你爸爸只负了个没有按组织手续发展党员的责任,受到了党内警告处分。而何翠萍则被开除党籍,下放回原籍了。
但是,组织上并不掌握她和你爸爸之间的暧昧关系。何翠萍下放的时候,就已经怀孕了,是我去疗养的那段时间怀孕的。何翠萍回到原籍以后在一所学校当教员。五四年冬天,她生下何薇薇,她比育心才小两岁。你爸爸和她一直藕断丝连,经常借公出的机会到她那儿去。而何翠萍也一直未婚,在当地都以为你爸爸就是她的丈夫呢。后来,一直到了五七年夏天,一次你爸从北京开会回来,我在他的日记本里发现了一张小女孩的照片,这张照片就是何薇薇,她长得很像她母亲,我就追问你爸爸。他开始还想瞒我,后来瞒不住才说了实话。我知道了以后非常气愤。就吵闹起来,把这件事闹大了。组织上知道以后,你爸爸受到了处分。打这以后,才不敢和何翠萍勾搭了。但是何翠萍一直没有嫁人,她领着孩子过日子,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你爸爸恳求我说:何翠萍得了重病,现在生活很苦,他想把孩子接来。我一听他提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我说要接你就都接来,我离婚,他才不敢再提了。但是我知道,你爸爸心里是始终没忘的,他背着我给她们寄过钱,我和他吵过。直到转到翠岭以后,你爸爸才真的学好了。去年,何薇薇给你爸来过信,你爸怕我嫉恨,也没有给她回信。并不是妈妈心狠,我也希望有个女儿,可是我一想起这事,心里就恼。不是何翠萍,你爸现在何止仅仅是个处级干部,都是这个美女蛇坑害的。”
“妈妈,您不觉得这样太残忍了吗?”丁育生说,“我觉得何薇薇是无辜的,她也应该得到父爱,有与我和育心一样的权利和资格。”
“照你这样说,应该叫她认父归宗吗?”董青竹板着脸说,“那么,也应该把何翠萍接来给你做小妈了。”
董青竹嘴上说不嫉恨,其实心里的妒火大着呢。
丁育生不敢再说什么了。
正在这时,丁育心从外面急匆匆地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封电报,进屋说:“哥哥,你的电报,还是加急的,是玉杰姐姐打来的。”丁育生接过来一看,电报上写着:“见电速返春城,玉杰。”
“会有什么急事呢?你回来总共才五天。”丁育心探询地望着哥哥说,“这是……”
“我得回去!”丁育生说,“回去后我马上给家来个信儿。”
列车晚点了,本来应该黄昏到达春城的85次列车临近午夜才到站。丁育生走出检票口,就看见刘玉杰的汽车停在检票口旁边,但车里没有人。丁育生正左右张望,刘玉杰却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她摘掉了头上的军帽和脸上的墨镜,笑嘻嘻地说:“怎么,没认出来我吧?”
丁育生发现刘玉杰身穿一套黄军装,原来在月台上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军人就是刘玉杰。“噢,原来你特会化装,你真不愧是个演员。”
“哼,也许叫密探更合适,我已经在车站里秘密地守候你半宿了。”刘玉杰洋洋得意地说。
“为什么要秘密守候呢?”
“我以为你可能会带来个情妇。”刘玉杰笑着说。
上了汽车,丁育生问:“为什么给我打电报,有什么急事吗?”
“当然有的。”刘玉杰发动着车,歪头眨着眼睛说,“到家我再告诉你。”
车又一直开进吴公馆,刘玉杰带丁育生进了客厅里间的卧室。她关上门,就像一只轻盈的燕子似的飞扑到丁育生怀里。她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热烈地吻他的脸、他的眉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就像一只馋猫,伸出甜甜的柔舌舔遍了他脸上的每一个部位。他也紧紧地搂抱着她,从门口把她一直抱到床上。他们依偎在床上,丁育生问:“你到底是为什么给我打加急电报呢?”
“因为我……我想你。”刘玉杰用纤手抚摸着他的脸,柔声说道,“想得我要疯了!”
“嗨呀,你真能恶作剧。”丁育生抱怨说,“你知道,这样叫家里人多惦记呀!我还以为是厂子里出什么大事了呢?”
“育生,咱俩都死了吧!”她把脸贴紧丁育生的胸脯,手插进他衣服里,摸着他光滑的脊背说,“死在一块,永远在一块,这样就能永远不再分开了。”
刘玉杰的话很真诚,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丁育生感动了,他搂紧了她,身体立时就亢奋了,彼此已经轻车熟路,都知道应该干什么,该怎么干。刘玉杰在丁育生的身下,像条蠕动的蛇一样紧紧地缠绕着他,而丁育生也许是积蓄太久了的缘故,刚刚上阵就拢不住缰绳了,一阵猛烈冲撞之后,丁育生败下阵来,而刘玉杰意兴正浓,显然还没有完全满足,她赤裸着身子从床上跳下来,到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来一盒药,打开一支递给丁育生说:“来,快喝了它。”
“这……这是什么?”丁育生问。
“这是进口的补品,”刘玉杰把一根吸管丁插进丁育生嘴里说,“喝了,你很快就会恢复的。”
丁育生顺从地喝完了药说:“你这样胆大放肆,不怕别人撞见吗?”
“撞见?哼!笑话。”刘玉杰说,“那个老东西又进京开会去了,这次得十多天才能回来,现在这里是我的王国。门外有人站岗,比高级宾馆还保险,连查户口的都不敢来。”
“那个刘婶不会说出去吗?”
“哼,你放心吧。”刘玉杰笑呵呵地说,“你现在就是这里的主人,这里的一切现在都属于你。”
“谁给予了我这种权利呢?”丁育生盯着刘玉杰的脸,仿佛答案印在她脸上似的。
“谁?维纳斯!”刘玉杰妩媚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她眯起眼睛,神气活现地说:“也可以说就是我。”
“说真的,在维纳斯面前我真有点诚惶诚恐了。”
“你惶恐什么呢?”刘玉杰依偎在丁育生怀里悄声问。
“我怕你把我剁成肉酱,然后抛到大江里去喂鱼。”丁育生调侃说。
“也许会的,”刘玉杰半真半假地说道,“那一定是你又有了别的情妇,我会把你俩都剁成肉酱的。”
丁育生把手又移到她的乳峰上,吻了她一下说:“那我请求你在动手剁的时候,一定要先剁我,因为在我睁着眼睛的时候,别说有人把我心上人剁成肉酱,就是碰损了她的一根毫毛,我都会心疼得比死还难受的。”
“这张小嘴真巧,”刘玉杰用手轻轻地拍打他嘴巴一下,送上一个长长的吻,然后把脸伏在他胸脯上说,“让我听一听这话是不是从这里说出来的。”
丁育生用手梳理着她揉搓散了的头发,此刻他就像浸在蜜水里一样,触到哪儿都是甜的。她身上散发着令人迷醉的香气,搂着她,就像贴进了太阳,身上的血液又一下子沸腾了……
又一波风狂雨骤,这次下来他俩是真的成了一堆稀泥了。
刘玉杰用手勾住丁育生的脖子问:“你现在还恐惧上帝吗?”
丁育生半闭着眼睛说:“哼,我不就是你的上帝吗?”
刘玉杰贴在他耳畔说:“亲爱的,你知道我为什么急着拍电报叫你回来吗?”
“为什么?”丁育生睁开了眼。
“我在前些天去医院把环摘了,我算准了,今天恰好是那事儿过了的第八天,这几天我不许你离开我的,你懂吗?”
“环?”丁育生立时省悟,他惊喜地说,“你……你太好了,你真是我的维纳斯!”
“我想要个孩子,要个我们的孩子,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地拥有你,真正地得到你。”刘玉杰像虔诚的教徒在祷告一样,庄重的说,“我的处女地是你开垦的,也只有你才有权在这里播下种子。”
第五章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