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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传: 风轻云淡 | 发布: 2011-1-5 20:55 | 作者: 庄晓斌 | 来源: 朋友上传 | 查看: 0

《赤裸人生》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就在丁育心怀着惶恐不安的心情登上返程列车的时候,丁育生靠在芳州市郊外那座小山上的一棵老槐树上,窥望着这座城市。
他昨夜里能再次侥幸逃脱罗网,完全得益于一个偶然的电话。昨天夜里,在芳州市红旗旅店的一间客房里,他和李秋英云雨方歇,李秋英带着满足的笑颜已甜甜地进入了梦乡,丁育生却辗转反侧也睡不着觉了。他想,育心弟弟此刻是不是已离开了沙镇?弟弟那语重心长的话语言犹在耳,使他心绪不宁。他便穿上衣服来到红旗旅店一楼服务台,拨通了沙镇招待所的长途电话。从话筒里传过来他非常熟悉的服务员小谢的声音:“噢,是老沈啊,你这是在哪儿?,你知道吗?你们出事了!”
“出事了?”丁育生心头一震,手里的话筒几乎握不住了,他赶忙压低声音问,“出了什么事?”
“你还不知道哇,你们存放在沙镇公社院内的物资全被查封了,银行的帐户也冻结了,工商局的人正查你们呢,已经把你的房间都检查了,据说,怀疑你们搞投机倒把。”
丁育生获此信息,立即意识到这是他们的事情败露了,但是他还用镇静的语气说:“噢,这不要紧的,我马上回去与他们交涉,我托你送的那个包,你送去了吗?”
“送去了,幸亏那个小伙子已经走了,要不恐怕连他也得扣住。”

丁育生撂下话筒,三步并成两步窜回房间,捅醒了尚在做甜梦的李秋英说:“快穿上,出事了,我们得立即离开!”
李秋英睡眼朦胧,听到出事了,立刻就精神了。她一边忙乱地穿着衣服,一边问:“出什么事了,你这么紧张?”
“沙镇的热窑响了。可能他们还不全知道底细,要不这会儿咱俩早就被闷住了。穿上衣服,咱得赶紧走。”丁育生果断地说。
丁育生和李秋英惶惶像漏网之鱼溜出了红旗旅店,他们在芳州市还有另一处隐蔽的据点,那就是同伙小峰的家,那里还存有四吨扁铜线等待运走。此刻,小峰还不知道有危险,现在必须立即去通知小峰。丁育生和李秋英急匆匆来到芳州市东城区通江街,小峰家住的36号居民楼就在前面不远的巷道里。一路急行,丁育生的头上已沁出热汗来了,来到36号楼的巷道口,丁育生又警觉地停住了。他对李秋英说:你去通知小峰,赶快把那些扁铜线藏好,然后迅速离开家,我去给变压器厂的刘厂长打个电话,一会儿,你和小峰与我在火车站碰头。
丁育生和李秋英分手之后,他来到街口上的一个公用电话亭,刚刚拨通秦皇岛市变压器厂刘厂长家的电话,一阵刺耳的警笛声掠街而过。丁育生的心立刻悬了起来,他顾不得再打什么电话了,急忙转身出了电话亭。闪烁着红灯的警车果真是直奔36号居民楼去的,丁育生觉得情况紧迫,他赶忙闪身隐蔽在路边的几个垃圾箱旁。
果然不出所料,这两辆警车正是直奔小峰家这个窝点去的。李秋英按响小峰家的门铃时,守候在小峰家门外的暗哨就发现了她,停在附近的警车便风驰而来。李秋英刚刚进屋,未待小峰穿好衣服,十几名精干的警察就冲进了房间,未容得李秋英和小峰有丝毫反抗,冰冷的手铐就已经把他们铐住了。
丁育生距几十米之遥,侥幸避开张着的网溜掉了。他隐身在垃圾箱后面清晰的听到警车呼啸着开走了,他在垃圾箱后探出头,望见黑暗中的巷道里再无人影,才现出身来。他意识到,刚才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假如不是他灵机一动,现在他也许就和李秋英一样的命运了。一张能毁灭他的网已经撒开,现在这座城市对他来说,每迈一步都可能跌进陷阱。他绷紧的神经就像伸出来的雷达网络一样惊警,周围的一点点响动都会在他的心里引起一种敏感的反应。他躲避着车辆行人,穿街走巷,在黎明时刻,爬上了芳州市郊这座林木葱郁的小山的脊梁上。这里有树木和杂草的掩护,他的心才算有了一点点安宁。
他倚着一株老槐树,望着被晨曦笼罩着的城市,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袭上心头……
两年来他混迹江湖,在狼窝虎穴里摔爬滚打,不仅仅学会了像狼一样撕咬;也具备了狼一样的凶狠,残忍,狡猾和警觉。
人的聪明智慧,人的知识才华,并非都是于社会有益的。才华与邪念接轨,就会产下罪孽,而且是更深重,更迷离,更伪善,更高超的罪孽。披着人皮,具有高智商的狼比那些只会撕咬的狼更狡猾,更阴险,更可怕。
正是这样:聪明的丁育生把自己的才华和邪念接轨后,以天龙为首的这一伙原本只会扒车劫货,偷窃摸包,砸窑,蹬轮,挂码子的小贼们演变成了一伙有组织的流氓,盗窃,诈骗,行贿,投机倒把的犯罪团伙。丁育生一手漂亮的仿宋字,没有用来行文著作,倒成了用来私刻公章,伪造证件的绝活儿。任何公章印件,只要有了摹本,他在半小时之内,就能仿制出以假乱真的膺品。小贼们窃来的护照、身份证等证件,经过他巧妙的涂改,转眼间就变成了几乎看不出一点点破绽的有效证件。他手下的这伙小兄弟,可以不像往昔那样只能东躲西藏在山沟的窝点里了,一个个地顶上了经理,厂长,采购员,业务员之类的头衔,也能堂而皇之地持着这些伪造的证件出入宾馆,旅店,酒楼餐厅,甚至可以与社会上有权势的人交朋友,称兄道弟,推杯碰盏。而丁育生则化名沈重,以龙江省210工程指挥部副总指挥的显贵身份,在沙镇,在芳州,在沈阳,在秦皇岛等地的宾馆都有他长期包租的房间。
天龙手下的飞虎队员们从列车上扒窃来的物资,再不用折价偷摸地抛给黑市上收破烂的老头了。而今,他们可以以协助,支援的名义直接卖给急需这些物资的单位,甚至有了购货的主顾,就是暂时手头没货也不怕,反正铁路线上什么都有,可以让天龙手下的小兄弟们去弄来就是。此次,丁育生就是为处理掉小兄弟们刚刚搞到的十吨扁铜线而来到芳州的。
他已经和秦皇岛市变压器厂联系好,用十吨扁铜线加工成廿台变压器。然后再将这廿台变压器销给急需此设备而苦于没门路采购的乡镇企业。这样不仅使赃物消匿,而且又能打通条条渠道,今后什么轮胎,汽车,轴承,柴油,他都可以搞到。这样的缜密计划只有丁育生这类人才能导演得出。而那个只知道狂淫豪赌,用刀子拼命的天龙是望尘莫及的。丁育生也正是凭这份聪明才智,取代了天龙的地位,成了他们这一团伙的核心人物。
而今,丁育生两年来精心编织出来的这个犯罪网络,已经被撕开了口子。接踵而来的就是扯住一根线把这个罪恶的网络牵出来扫荡殆尽。这个网上的口子究竟是从那处破裂的呢?
原来祸根又是出在了女人的身上。
丁育生的手下有一个名叫王逢源的小兄弟。三天以前,王逢源奉丁育生的指令到辽北一个荒僻的县城去交兑一批轮胎,这批货也是天龙的飞虎队从一辆货车上扒下来的。临行前,丁育生一再叮嘱王逢源,叫他到地方交完货立即随原车返回。因为他们在那个小县城已经很“腥”了。他们通过行贿手段将国家拨给这个县扶贫救灾的急需物资给套购出来许多,他们在这个县是有“挂头”的。如果不是天龙的这批货急待出手,丁育生根本就不会叫王逢源再去那个地方。
但是,王逢源并没有听丁育生的嘱告。货送到了以后,他把送货的汽车打发回来,自己却住进了这个县的招待所。因为这个招待所里一位30多岁的女服务员正是王逢源的老情人。几个月不见,王逢源已是如饥似渴。当晚,他正与那位女服务员在客房里颠倒鸾凤的时候,被治安联防队的民兵堵了个正着。这本来只是一桩卖淫嫖娼案,通常是罚点款就消灾了的。联防队的民兵把王逢源带到民兵指挥部,检查了他的证件,询问了工作单位,家乡住址等情况,也未发现什么纰漏,便扣压了他的证件和所携带的大笔现金,把王逢源送到收容审查站,通知他工作单位的领导来接人。
收容审查站是专收容不构成刑事犯罪的一般违法人员的。管理和看守都十分松弛。但贼人胆虚,王逢源心里清楚,他的单位,就是丁育生手里的那把刻刀。所以他瞅准时机,便从收容站里逃之夭夭了。他不惜扔下大量现金逃走的反常举动引起了民兵联防指挥部的重视,于是一纸电传迅即传到公安机关,等消息反馈回来,一场追捕,围剿特大流氓,盗窃,诈骗,投机倒把犯罪团伙的行动就在辽宁省公安厅的号令之下展开了。王逢源没有逃出那个小县城就被缉捕了。沙镇,芳州,沈阳各地的警员纷纷出击,丁育生编织了一年多的这张罪恶的网,一丝丝,一缕缕地被揪出,扯碎,连在这网上的一个个同伙被抓捕。早在丁育生踏上归途之前,他曾栖身过的世外桃源已被捣毁,天龙等一伙飞虎队员已被擒获。那个时代,侦缉的科学远不如今日这样现代化,如若不然,恐怕连丁育心都会成为池鱼而受到牵连。
昨夜,丁育生所目睹的一幕,只是这追剿行动的一个镜头。丁育生的侥幸得助于沙镇招待所那位姓谢的女服务员偶然示警的一个电话。没有那个电话,丁育生也许早就被抓获了。

丁育生在树下坐了下来。他像一头从猎人枪口下逃脱的狐狸一样,余惊尚在,但亡命的意念更强。他意识到此时此刻,自己并非是真的脱离了危险,更大,更潜在的危险还在后面。连李秋英这样富有经验的老手都掉了脚,连小峰家这一隐秘的窝点都砸了窑,这说明追捕的网已经罩得很近了。一年多来,他所有可以落脚栖身的地方已经都不安全了。他该到哪里去躲避追捕的风口浪头?不由他不冥思苦索了……

在丁育生思考着如何逃出罗网的时刻,李秋英正在接受她这次被捕后的第一次审讯。
李秋英的身世对她自己说来都是个谜,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从她记事时起,就跟着一个在江湖上卖艺的杂技团四处游荡。她不满六岁就登台表演节目,甩飞刀的绝活和一身武功都是那个绰号叫“李老贼”的师傅传授给她的。因此她也随了师傅的姓。这个绰号叫“李老贼”的师傅不但传授给她表演杂技的功夫,也还教她摸包、砸窑、挑转、蹬轮子等等行窃手段,因为这卖艺的杂技团其实就是一个流窜作案的飞盗团伙。“李老贼”就是这个团伙的首领。李秋英13岁那年,就被师傅“李老贼”夺走了童贞,此后她便成了“李老贼”的泄欲机器。“李老贼”不但把自己的所有绝活都传授给了李秋英,而且还教她如何应付审讯如何逃跑越狱等等“招法”。
自从出道以来,李秋英已经记不得究竟“掉脚”多少次了,反正审讯对李秋英几乎是家常便饭了。所以她应付审讯非常有经验,这次李秋英依然照师傅所教第一招开始“装嫩”了。
负责审讯李秋英的是个30岁左右的年轻警官,他觉得自己的经验对付这样一个年轻女子是绰绰有余的。李秋英被押解进审讯室后,他只用威严的目光逼视着她,足足有两分钟没有发问。一看这副架势,李秋英心里乐了,她马上就装出一副特害怕的样子,连身体都在轻微地颤抖起来。

“沈重现在在哪儿!”警官突然大声问。
“在……在家,”李秋英随口应答:“在沙镇的家里呀!”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他是领导,我是他雇佣的秘书,当然是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了,不过也有了那种关系。”李秋英假做害羞样地低下头。
“他真名就叫沈重吗?”警官追问。
“他还有别的名字吗?”李秋英竟抬起头反问。这副天真的神情真像她什么事情都不知情似的。
这样的审讯当然不会有任何收获的,而李秋英却利用“装嫩”迷惑警方把追捕的重点引回沙镇,这样身在芳州的丁育生才好乘隙逃脱,再就是警方必然要马上把她押解回沙镇,而押解途中正是她脱逃的最好时机。李秋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才出现了丁育心在芳州火车站遇见的一幕……

丁育生绞尽脑汁思考着自己该到何处藏身,白天离开这座小山是有危险的,先在这山上的树林里隐蔽到天黑吧!到了夜里,扒上辆货车就远走高飞了,想到此他倒镇定了。哼!管他呢,反正自己有足够的钱,先跳出这个是非之地,到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躲躲风头,就当是去自费旅游吧!他把提包枕在头下,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了……
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丁育生四处流窜,先后到过大连、辽阳、吉林、长春等地,他在长春火车站的告示板上亲眼看到了追捕他的通缉令,这使他又成了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了。
离开芳州市的这一个多月时间里,他有过几次涉险的经历。最惊险的一次是在开元市。七月二十四日那天上午他来到开元市,下了火车以后,他打算到最不显眼的向阳旅店去住下。因为向阳旅店是个位置很偏僻,而且旅店的董经理是和他称兄道弟的老熟人。谁知那天他刚刚踏进店门,董经理见到他,就像见到了鬼似的,脸色唰地就变白了,迅即就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脸堆笑说:“噢,老沈,你……你这阵子到哪儿去了,还住原先的房间吗?”说着董经理却冲着走廊外喊道:“哎,老沈回来了!”
这一声喊叫使丁育生骤然警觉,他迅即转身退出那个旅店,出了门就撒腿飞跑,一直跑到开元市郊外的一片玉米地里隐蔽起来,直到天黑才扒车逃离开元。
这以后,他再不敢在车站,旅馆露面了,只好到远离繁华市镇的偏僻乡村去投宿。后来在乡村投宿也受到了盘问,连偏僻乡村他也无法栖身了。他只好一连几个晚上就露宿在野地里。这时候丁育生才真切地感到自己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遇难思良友,居危觅亲情。”蓦然,育心弟弟语重心长的呼唤响在耳畔:“哥哥,你回家吧!”
家?回家?这也许是我目前摆脱险境最明智的抉择。丁育生打定了主意,他步行了几百里,终于在八月二日的深夜时分回到了翠岭家中。

八月二日夜晚,齐霁芳失眠了。再有一个星期就是她的大喜日子了,一连几天她都是睡不安稳的。
妹妹霁月和她睡在一起,她俩说了大半宿的悄悄话。时钟敲过了十二点,霁月才睡着了。齐霁芳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她一闭眼,眼前就浮现出婚礼的场面:鲜花,张灯结彩,还有衣着艳丽的男女宾客,红毡铺地,点着红蜡烛的洞房……反正一切应该憧憬的她都憧憬过了。但是这些幻觉还是一遍遍地在她眼前浮现。姑娘的心啊!在这种时刻是每分每秒也不得安宁的,也说不出究竟是欢喜还是惶恐,是急不可耐还是惴惴不安。这两天,她每天至少都要看20遍手表,清晨盼着黄昏,夜间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着想着就抿嘴笑了。月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屋里来,她赶紧拉上被子掩住了脸,好像月光能照透她的心扉,窥见她在想什么似的。
昨夜临睡前,她和霁月偎依在一块,她像个小孩子似地悄声说:“小月,你把电灯关了吧,我有点怕光亮。”
“哼!”霁月抿嘴笑着说:“你怕是想得太多了吧?等一个星期后,你就更想关灯了是不是?”
“小死妮子,”齐霁芳装做生气样说:“你净说些瞎话。你不知道人家心里多么慌乱,简直像一团乱麻。”
“哼哼,”霁月笑着说,“慌乱?说得真巧妙,你的心早已长翅膀飞了,你这团乱麻也许只有育心哥才能理出头绪来的。”
“好妹妹,你别再说话了。我们悄悄地躺一会儿,好吗?”齐霁芳把手放在了霁月的胸脯上说,“让我摸一摸你的心一分钟跳多少下。”
“哼,”霁月憋住笑说,“你怕是拿我当模特来演习吧?”
“哟,你这个小死妮子,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小滑嘴。”齐霁芳被霁月说得满脸羞红。她动手来打霁月,霁月笑呵呵地用手招架着。她只比齐霁芳小一岁,体格比姐姐可强壮多了。她把姐姐拥抱在怀里,贴着姐姐的脸说:“好姐姐,我真羡慕你。”
“育心好吗?”齐霁芳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望着妹妹说,“你别开玩笑,说句真格的。”
霁月眨了眨眼睛,她敛住笑容,被姐姐这真率的发问,问得端庄了。她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脸有点发烧,好在姐姐并不是个小心眼,好嫉妒的人,她抿着嘴轻声说:“姐姐,我真为你感到幸福,育心哥知识那样渊博,又英俊潇洒,通情达理,正直善良,全林场的男女老少谁不夸他是个好青年。人家都说他是青山林场第一号,第一号你懂不懂?你真有眼力,你会得到幸福的!”
“真的吗?”齐霁芳吻了一下妹妹的脸说道:“小妹,你真好。”
她的心像浸在蜜水里一样甜……

八月二日夜晚,丁育心也沉浸在对幸福的憧憬之中……
本来,他是预定在国庆节才结婚的,可是齐霁芳的爸爸迫不及待了。丁育心和齐霁芳每天几乎形影不离,使这位思想很守旧的木匠师傅担心了。一个多月前,他把丁育心叫到家里,用丰盛的酒宴款待了未来的女婿之后,却固执地提出一个紧迫要求,那就是叫丁育心和自己女儿立即结婚。他不要彩礼,不提任何条件,只有一句话:“你俩立即登记结婚!”他不待丁育心表示异议,第二天就携带齐霁芳的户口连同林场开的证明(丁育心的户口是在厂集体食堂的)到翠岭镇给他们办理结婚登记去了。这位耿直执拗的木匠师傅在翠岭镇求友托亲待了一个星期也没有办妥这件事,无奈之中,他去找从未见过面的亲家公丁春宜,丁春宜虽然还未官复原职,但他毕竟现在担任翠岭林业局“一打三反”办公室的主任。
丁春宜把电话打到青山林场征求儿子的意见,丁育心说:“爸,既然您能办就给办了吧,反正我和霁芳的事是任凭什么力量也拆散不了的。”就这样,丁春宜又一个电话打到翠岭镇民政助理小卜的办公室。一个木匠师傅托人送礼,奔波了一个星期没办成的事,丁主任一个电话就办得妥妥帖贴的了。不用丁育心和齐霁芳亲自去,那烫着金喜字的空白结婚证书就叫齐师傅带回来了,证书上的名字是黄一勤老师用最标准的楷书后填上的。
经过精心挑选,喜日子定在了八月八日这一天,八月七日下午齐霁芳家将有四十人去送亲。翠岭也有许多人家送了贺礼,丁春宜也在局招待所为送亲的人预定了房间,连厨师都请好了,是翠岭镇最有名气的厨师。
董青竹说:“育生结婚时就太简单了,这也是我对不起他的地方。所以这次育心的婚事要办得隆重,人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大事,热闹点,花几个钱也不算什么浪费。”
丁春宜说:“现在提倡的是节俭办婚事,搞得太大了,还不得我去检讨。”
秀娟表妹也插嘴说:“舅舅,舅母,这是育心哥的一辈子大事,有啥不应该的。我们乡下可不讲什么新事新风,姑娘们在这件事上最挑拣了,喜事不办得热闹红火,叫人笑话。”
“哼!你呀,将来不坐花桥,怕你还不出阁了呢。”董青竹一句话说得秀娟羞红了脸……
丁育心笑呵呵地对父母说:“这件事爸爸说的是有道理,但是已经张罗了就这样办了吧,只要注意影响,我看也不会有什么闲话的。”他心里何尝不希望自己的婚礼越红火越好呢。
丁育心躺在床上回忆着这几天操办婚事的一幅幅情景,看来,革命了几十年的爸爸,妈妈也是善解人意的。他此刻心像浴在一片灿烂的阳光里,一个星期以后的这个时刻,这间房里就不是他一个人了……幸福离得这么近,他脸上不禁露出会意的微笑……

“砰砰……砰砰,”几声轻微的敲窗声惊扰了丁育心的憧憬。他一激灵,跳下床来看到窗外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谁?”丁育心问。
“快开门,是我。”
丁育心听出是育生哥的声音!他赶忙打开门,丁育生一步就跨进了屋里。
“你……你可回来了!”丁育心激动地搂住哥哥,仿佛怕他再跑掉似的。
“把电灯闭了,”丁育生低沉地说一句,然后自己动手关了灯。哥哥惊警的神情使丁育心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悄声问:“怎么?你是逃回来的?”
“唉,”丁育生打了个哈欠说,“一言难尽啊!我困极了,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有睡安稳觉了,我是步行了几百公里走回来的。你到外面瞧着点,我先睡一觉,行吗?”他说完就仰身躺在弟弟的床上了。
丁育心刚想再问什么,可丁育生也真是疲惫极了,没过两分钟就打起了鼾。他只好悄悄地退出了房间。
静夜一片深邃,满天的星星眨闪着眼睛,院子里静悄悄的。多么悄静的夜呀!丁育心倚在院门口,睁着警惕的眼睛,绷紧了每一根神经……

第二天晚上,丁育生被爸爸妈妈叫到了客厅。他们今天傍晚时分才知道丁育生已经悄悄地溜回家了。此刻他们一脸凄容,因为客厅的桌子上就放着追捕丁育生的通缉令。这张通缉令是丁春宜下班时从单位里带回来的。丁育生也想不到追捕他的这张网会如影随形,他回到家还不到二十个小时,追捕他的通缉令就早已经下达到了翠岭。
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舔犊之情,谁独不然?丁春宜和董青竹虽然都是参加共产党几十年的老党员了,但在党性和人性的对抗中,恪守多年的原则也毫不例外地屈服于骨肉连心的亲情。面对通缉令上那一条条,一桩桩足以把丁育生送上断头台的罪状,丁春宜的心颤抖了。让儿子去投案自首的刚强话他再也说不出口来,老泪纵横的脸上没有了局长的尊严。他几乎用哭腔说出:“孩子,你……你闯了大祸了啊!育心你快到外边去瞧着点……”
董青竹更是怜子心切。她说:“这年头连法院院长都蒙冤受屈,世上哪有一丝不苟的法律呢,说什么也不能把育生再往火坑里填哪!”
当然,丁育生并没有把他这两年的所作所为都坦诚地告诉爸爸妈妈,他赌咒发誓地表白他这两年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而这通缉令上所列的罪状都是吴学德这伙人为致他于死地而罗列的诬陷之词。丁春宜和董青竹当然并不完全相信丁育生的赌咒发誓,但大义灭亲的界限仅仅局限于不会危及十指连心的儿子的生命,倘若让他们用刀子剜掉自己心头上的肉,他们同样下不了手哇!

就这样,丁育生能在天网恢恢的人世间,在亲情的庇护下有了一处躲避追捕的避难所。
北方人习惯把菜窖建在屋里,这是因为北方隆冬季节的气温都在摄氏零下20度以下,室外的菜窑是无法保温的。菜窖建成后在窖上再盖起一间红砖砌筑的小仓房,窖里贮放冬季的蔬菜,仓房内置放杂物,整个菜窖都是用碗口粗的木头垒筑的,窖内长三米,宽二米,约有一间小地下室的空间,这在东北地区是最常见的。
丁育生的归来,破坏了家里喜庆的气氛。丁育心也从操办自己婚事的忙碌中抽出一天时间,在自家仓房里的菜窖上又搭起一盘土炕,将菜窖的出口用这盘不走烟火的土炕遮掩起来。他又给菜窖里接上电灯,电线是隐蔽在仓房的山墙内的。外人进了仓房,只会见到长方形的一盘小炕,是看不出炕底的秘密的,一个非常理想的隐蔽所就这样建成了。
丁育生安然,舒适地躺在菜窖里用两套行李铺垫起的软床上,他暗自笑了。这世间还真有扯不断,挣不脱,丢不下,离不了的链条,这就是亲情。骨血情谊是最难消灭的,自己已经惶惶如丧家之犬,可一归附到母亲的羽翼之下,就得到了良好的庇护,就能安安稳稳地睡觉了。
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三支表针恰好重合在一处。时间到了,他把李秋英送的那台红旗803半导体收音机又打开了,这台半导体收音机丁育生是一直带在身上的,他思想上的变化和他经常收听这种广播是有直接关系的。
丁育生把耳机塞到耳朵里,一阵沙沙的干扰声过后,传来了来自遥远的地方的那个娇滴滴的女播音员的声音:
“……听众信箱节目是专为大陆同胞播送的,听众信箱节目由丁芳同志主持。亲爱的同胞们,假如你们对大陆的现实不满,有反毛反共的思想并想得到我们的援助,请给我们来信。不论你们是需要武器还是资金,我们都会无私地帮助你们的。请记住,信件一定要用密写方法,一定不要署自己的真实姓名,寄信要到其它的城市去寄,我们收到了您的来信,就会按您信中约定的方法主动和您联系的。下面播送收信地址……”
丁育生收听完广播,轻轻地叹了口气,在以前他对这个节目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现在处境不同了,他虽然并没有要拿起武器明火执杖地和共产党对着干的念头,但利用他们的资助使自己能挣脱罗网可是最好的选择了。因为丁育生知道,今后他在大陆上是不会有一点安生的日子了,所以最近的这几天他一直准时收听这个节目。他几乎颠倒了时间顺序,白天呼呼大睡,夜间却异常清醒。好在,他出入地下室是根本不用人照料的。出口经过他的匠心设计能够自行封闭,一日三餐由秀娟送到仓房即可。全家人除了丁育心到这地下室里来过二次,其余人谁也没有进来过。
此刻的丁育生,和两年以前是心境全非了。他虽然还没有亲手杀过人,但即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的手也绝不会发抖了。回家以后,当育心弟弟告诉他那两万元钱的处置方法后,他再没有像以前那样,为弟弟的正直善良所感动,反而讥笑弟弟太迂腐了。
“哼!虚伪是人的天性,是上帝赐给臣民的面纱,连育心弟弟也沾染上人类伪善的通病,现在这世界上还有一方净土吗?”丁育生用变态的心灵去理解人生。以至于他看了弟弟写的那封语重心长的信后竟没有一点点的感动,他在今天大便时忘了带手纸,便顺手掏出这封信来,毫不珍惜地就用它揩了屁股。

由于丁育生突然回到家,原定在八月八日要为丁育心举行隆重婚礼的事情不得不有所改变了。一家人经过商议,决定八月八日的婚期不变,但不操办了,只能让丁育心和齐霁芳俩人去旅行结婚,但这样更改,也有一点难办,那就是如何向齐霁芳家解释呢?
丁育心对爸爸妈妈说:“这件事由我去解释吧,我马上就去给她家打电话。”
八月六日早晨,冷衫沟工段值班的更夫老刘头来齐霁芳家敲门,“齐师傅!电话,是翠岭来的。”齐霁芳的爸爸齐雨时披上衣服跟着老刘头走了。
大约过了廿多分钟,齐雨时回来了。齐霁芳开门进了爸爸妈妈的屋子,齐雨时说道:“正好你起来了,刚才是丁育心来电话了,说是婚礼不打算操办了,准备你们俩去旅行结婚,这件事我没和你商量就答应了。本来嘛,现在社会上不提倡大操大办,育心的爸爸又是党员干部,他们想得也对。”
“那么,送亲的人呢?”齐霁芳的妈妈说,“送亲的人都定下来了,这不白忙乎了吗。怎么对人说呀。”
“一切从简,就是这条原则。”齐雨时说,“明天就叫霁月一个人送姐姐去翠岭,霁月当天就返回来。我已经和育心定好了,她们坐中午车去,育心到汽车站去接,晚上他俩就上火车,新事新办,这个法子我赞成。”
“哼!哪有这么便宜娶媳妇的?”齐霁芳的妈妈不高兴了。她说:“这亲戚朋友礼都送了,连杯喜酒都不让人喝,这不太寒酸了吗,这个人情怎么补法?”
“嗨!你老脑筋知道什么!”齐雨时说:“等他们旅行结婚回来,在咱家补办两桌,不也一样尽了人情吗。”
“在咱家办?咱家也不是招上门女婿……”
齐霁芳看了妈妈一眼,妈妈后面的话就没有说出口。
“嗨,你呀,妇道人家见识短。”齐雨时数落说:“咱家花几个钱算什么,你也不怕叫霁芳听了生气。算了,就这样定下了。一会儿送亲的人我去交待。你叫霁月准备一下明个送他姐去,我去给育心回个电话。”
齐雨时又到林场去了。
齐霁芳有点恼火,她自幼就生长在这个并不宽裕的家庭,对妈妈爱打小算盘的性格并不挑剔。她倒觉得爸爸有点反常。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开通爽快了呢?这种事,连问都不问女儿,就答应了,这不太武断了吗?
她对丁育心更有火,订好了的事情,怎么突然就变了?她想亲口问问丁育心,便朝工段办公室走去。她来到办公室门外,听到室内爸爸正在打电话。
“好,就这样定准了。”齐雨时对着话筒说,“明天我打发霁月去送姐姐,钱叫霁月带回来就行了。你俩一回来,就来我这儿办,亲朋好友我会解释的。我是个工人,有影响也不在乎。行了,钱一定叫霁月带回来,没别的事了。”
齐雨时搁下听筒,发现女儿怔怔地站在门外。他敷衍说:“噢,你也来了,刚才和育心通了电话。行了,回去吧。办事该节简就节简,以后你们过日子处处都得用钱。”
“钱?您刚才在电话里提到的钱是怎么回事?”
“噢,这……这是育心说等你俩旅行结婚回来,想在咱家招待一下林场的亲朋好友,这是育心的主意。”
“爸爸!”齐霁芳用抱怨的眼神望着爸爸说,“你这是变着法向育心要彩礼吧?”
“这怎么是要彩礼呢?这是丁育心自己提出来的。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我还真怕麻烦呢。”齐雨时说,“那好,我不管他家影响不影响,他家不办,我就不送你!。”
“你不送,我就自己去。”齐霁芳赌气说道,“以前,你就叫我要这要那的,我没听。现在你又变着法向育心要钱,女儿不是商品,不是用来讨价还价的,这不是要彩礼是什么?”
“你……你还有没有点良心?”齐雨时大声吼道:“我养活了你这么大,你还没出阁胳膊肘就往外拐了。实话对你说了吧,不是今天丁育心答应了给两千元钱,明天要结婚,连门儿都没有!”
齐霁芳流着泪,捂着脸扭头跑了。她一直跑到自己屋子里,趴到炕上呜呜地哭了起来。霁月手里端着一盆洗脸水进屋来,发现姐姐在哭,急忙走到炕边问:“怎么了?姐,你哭什么?”
齐霁芳哭得更厉害了。她头也不抬,伏在枕头上抽泣着。
“你倒是怎么了,快说嘛?”霁月是急性子,她大声说,“大喜的日子,你干嘛哭哭啼啼的?”
齐霁芳抬起头,泪汪汪地对妹妹说:“爸爸又变着法儿向育心要两千元钱,多丢人,多叫人生气呀!”
“有这样的事?”霁月惊疑地说,“不会吧,我去问问。”霁月转身出去了。
约莫有十多分钟,霁月回来了。她贴在正伏在枕头上啼哭的齐霁芳耳畔悄声嘀咕了一会儿,齐霁芳才不哭了。蓦地坐起来问:“这样能行吗?”
“哼!怎么不行,等你和育心哥旅行结婚回来了,生米煮成熟饭了,他有什么招儿,还不是只能干生气嘛?”
“那你回来时怎么向爸爸交代呢?”
“我就说把这件事忘了,他打我骂我我都不怕,反正就骗他这一回。”霁月说。
齐霁芳想了想,终于抿嘴笑了。她搂住霁月说:“小月,你真好,真是姐姐的好妹妹!”姐俩会心地笑了。

经过一番波折,八月八日上午,丁育心和齐霁芳如期踏上旅行结婚的行程。当晚,在春城宾馆三楼一间豪华客房里,丁育心和齐霁芳依偎在沙发上,在柔和的彩灯映衬下,齐霁芳的脸蛋儿像朵盛开的桃花。
春城是他们旅行结婚的第一站,下车办完住宿手续,已经是晚十点了。齐霁芳和丁育心都是头一次住这样豪华的房间,本来齐霁芳想叫丁育心租一间便宜点的房间,可是宾馆服务员看罢他们的结婚证后就领他们到这间房来了,红红的地毯,彩灯,除了没有红蜡烛之外,真像是洞房啊!
齐霁芳心里像揣着头小鹿,她依偎在丁育心怀里,伏在他胸脯上不敢抬头了。
“我去把灯关了吧。”丁育心说,“咱们俩摸黑说话。”
“不……不……你别动,”齐霁芳紧紧搂住他说:“今晚是不能关灯的。”
“为什么?”丁育心笑着说:“开着灯你不更害羞吗?”
“不……不是,我听小英子说,洞房里的灯必须是亮着的,关了不吉利。”
“嗬!还有这个说法?”丁育心坐起来脱掉衣服,悄声说:“那咱们躺下吧。”
齐霁芳悄声说:“咱俩今天先别干那事,行吗?”
“那事?”丁育心说:“你说的是啥事呀?”
“哼哼,你坏,你坏!”齐霁芳的脸更红了。她像个撒娇的孩子似的用手捶打着丁育心说:“你……”
没等齐霁芳说下去,樱唇已被堵住了……
人性与生俱来就是通灵的,有些事根本就无须教授。两个从未有过似曾体验的青年男女做着他们有生以来头一次品尝天伦的尝试,虽然笨拙,也有些紧张、惶恐,但幸福和甜蜜的激情已经将他们身心都融化了,当那丝撕裂的阵痛袭来,齐霁芳禁不住“哎呀!”地唤出声来,而丁育心却像一匹撒欢了的野马,一下子就拢不住缰绳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床单上已染上了一滩春红,他们互相对视,即而又都会心地笑了。齐霁芳起身披上睡衣,扯起床单就要到洗漱间去,丁育心伸手拉住了她说:“明天早上再洗嘛。”齐霁芳拨开他的手说:“明天就洗不掉了,叫人家服务员看见了那还了得。”她扭身去了洗漱间,丁育心也披衣下床,悄步来到洗漱间门外,洗漱间内哗哗的放水声停止了,接着是洗衣的揉搓声。齐霁芳边洗还边哼着歌曲。丁育心轻轻推开门站在了她的身后,白炽灯下,她仅披着的一件薄纱睡衣像蝉翼样轻盈,两条白嫩的秀腿如凝脂温玉。他在身后一把扯掉了她的睡衣,一个全裸的秀女一览无遗,丁育心发现齐霁芳那光洁如玉的脊背上竟刺着四个黑字。

齐霁芳转过身来说:“你想干啥?快给我回去躺着。”
“不,你转过来,”丁育心说,“你脊背上怎么有字?”
齐霁芳说,“哦,这是我妈怕我不好养活,小时候托人刺上的。”
丁育心说:“你转过来,让我看看刺的是什么字。”
齐霁芳顺从转过身来。丁育心看清了,她脊背上刺的是“恨月不圆”四个黑字。
“恨月不圆?”丁育心一字一板地念出了声。他问:“霁芳,这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能知道是什么意思?”齐霁芳又把睡衣披在了身上说,“你快回去躺着吧,马上就洗完了,你别扰得我心慌意乱的。”
丁育心回到床上躺下了。他思谋着,恨月不圆是什么意思呢?莫非齐霁芳也有着鲜为人知的身世?
齐霁芳也回到卧室,她又依偎着丁育心躺下了。她贴在他耳畔悄声说:“哎,我爸爸见霁月回去没有带回钱,会气得发疯吧?”
“哼,两个长着外心眼的女儿合伙算计一个老爸爸,再加上一个说话不算数的新女婿,他能不气吗?不过我有招回他,我回去时就说钱我交给霁月了,霁月又给她姐姐了,这钱叫姐姐……在旅途中给小偷摸包摸去了。”说着他的手又袭向那禁地。她挡住了他的手,很神秘地对他说:“哎,我告诉你个秘密,霁月也有男朋友了,他们已经偷偷地通过好几封信了。”
“是谁?叫什么名字?”丁育心颇有兴致地问。
“叫什么名字,我可不知道,是翠岭医院吴大夫的表弟,是个现役军人。是吴大夫介绍的,霁月在吴大夫家和这个军人见过一面,以后两个人就悄悄通上信了。”
“你怎么知道的?”丁育心问。
齐霁芳说:“你给我写的那些信和诗不知怎么叫霁月给翻到了。有天晚上我半夜醒来,看她正往一张信纸上抄呢,我抢过一看是往部队邮的,我刚想好好看看,就被霁月抢回去了。她嘴可严了,我家谁也不知道。她还吓唬我说,你要敢给我泄了密,我就把育心哥写给你的这些悄悄话当大字报贴出去,你说她坏不坏?”
“你们姐俩怎么不一样呢?”丁育心又想起“恨月不圆”这四个字了,他说,“你们是亲姐俩吗?怎么长相,脾气,性格没有一样像的呢?”
“哼,小时候,要不是爸妈向着我,霁月总欺负我。”齐霁芳说,“小时候,爸爸和妈妈给我做新衣服穿,好吃的也都给我吃,霁月总说妈妈偏向我。”
“你是你妈亲生的吗?你脊背上的字到底是谁刺的?”
“净瞎扯,你才不是你妈亲生的呢。”齐霁芳说,“我妈最疼我,如不是亲生的能对我那么好吗?我那几个字是个老和尚刺上的。妈妈早对我说过的,那是花钱在寺庙里捐来的。”
丁育心又亢奋了。他把齐霁芳又紧紧地抱住了……

八月中旬,春城市公安局政保处苏明处长从省公安厅开完会回来,就把侦察科任志远科长叫到自己的办公室。把“七三·八·一O案件”的侦破任务布置给了他。
“七三·八·一O案件”是一起重大的反革命案件。一九七三年八月十日下午三时,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在春城市道里区邮局向敌特电台播发的通讯地址投寄了一封密写的反革命匿名信。邮局登记的寄信人地址姓名是:龙江地区二一O工程指挥部沈长生。省厅已经核查过了,寄信人的地址姓名都是伪造的。省厅限期破案,要求在一个月之内必须将罪犯缉捕归案。
苏明将案件的卷宗交给任志远后说:“你先看看卷宗,熟悉一下案情。”
任志远从卷宗里抽出了匿名信的影印件。匿名信经过技术处理,密写的字迹清晰可见。信文是用钢笔写的,字写得挺漂亮:
尊敬的丁芳先生:
我是一个“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人,在文革初期,幼稚的我也曾披肝沥胆地倾献精诚。但最终却落得身陷囹圄的悲惨下场,我受尽折磨,容颜憔悴,皮开肉绽,见识了比法西斯还法西斯的史无前例的酷刑……
我们熟悉历史,怎能把焚书坑儒的暴君秦始皇赞誉为“千古一帝?”瞠目现实,我的八亿同胞,过春节时每人只能得到区区半斤猪肉,而缔造了这种生活的领袖人物,却像牧羊姑娘的脸蛋一样被歌颂成了红太阳……
严酷的现实让我清醒,我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八亿同胞悲哀,也为自己曾有过的天真和狂热悲哀。
在大陆,我身边就有很多和我一样志同道合的朋友,我手下就有数百名忠贞勇敢,不怕死的斗士。如果我们能得到您在广播中承诺的那种援助,我们随时愿意揭竿而起!
如果您不失信于您的听众。就请您在“听众信箱”节目里答复我的信。听到答复以后,我们就会想办法与您联系的。

任志远看完了影印件分析说:“从信文的内容和字迹上分析:写信的人是居住在春城市或是附近县城的,具有高中以上的文化程度,年龄可能不小于30岁,有过犯罪前科。”
“你的分析有什么根据呢?”苏明问。
“第一,信文的字迹不像出自年轻人之手,用语引经据典,是个有一定文化程度的人。”任志远条条有据地说,“第二,受尽了折磨和酷刑这两句说明写信人可能受过刑罚,也许是个在逃犯;第三,他能经常收听敌台广播,说明他有一个固定的住处,可能就在春城市附近隐藏着。”
这是一封语言非常恶毒的反革命匿名信。“苏明拍拍任志远的肩膀说,”要抓紧时间侦破,有什么情况直接向我汇报,注意保密。这个案件不要让任何一个不该知道的人知道,懂吗?”
“是的,”任志远答应了一声,他收好卷宗说,“苏处长,还有其它的指示吗?”
“另外,你要记住,这个案件不论涉及到谁,你都要守口如瓶,对内,对外,上上下下都要严守秘密。你直接向我一个人汇报,一个月的时间,够吗?”
“行,我保证按时完成任务。”任志远立正敬了个礼,拿着卷宗走了。
苏明在办公室里徘徊着。这封反革命匿名信的语句在他的脑子里缭绕:“我们熟悉历史,怎能把焚书坑儒的暴君秦始皇赞誉为千古一帝?”
在苏明的记忆里,他的老首长高平书记就曾经讲过这样的话。
那还是在两年前,当时高平和苏明都在柳河五七干校劳动。一个雾蒙蒙的阴雨天,他俩披着雨衣,赶着羊群,到一片荒草地去放牧。苏明问:“高书记,这阵子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搞什么批儒评法,里边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啊?”
“哼!”高平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奸佞就是奸佞!好象历史是块面团团,随他们捏成圆就是圆,捏成扁就是扁似的。”
“这?……”苏明想了想问道,“那他们究竟干什么呢?”
“还不是借古讽今,”高平深沉地说,“他们真正想批倒的大儒是周总理!”
“啊!”苏明很震惊,又悄声问,“难道这是?这是毛……的旨意?”
“哼!”高平瞟了一眼苏明说,“不管是谁的旨意,我们熟悉历史,怎能把焚书坑儒的暴君秦始皇赞誉为‘千古一帝’?倘若秦始皇是‘千古一帝,’那大奸臣秦桧也就是‘万世师表’了……”

在省厅召开的案情分析会上,苏明之所以主动要求承担这个案件的侦破任务,是有所考虑的。他是比高平从干校早一年回来工作的。而高平则是在林彪折戟沉沙一年后才回到春城,而且一直被闲置在宾馆里,始终没有安排工作。
这封反革命匿名信,当然不会是高平写的。然而高平说过的这句话却像刀子刻在苏明的脑海里了。多年做侦察工作,形成了他多疑的性格。当然他对高平几乎比对自己的妻子还熟悉。但是他心里仍摆脱不了那份多余的担心。他思绪起伏,觉得自己应该马上去见高平,把这个谜底揭开。他夹着公文包走出办公室亲自驾车朝宾馆驶去。

高平住在宾馆一年多了,无所事事的生活对于他简直是受罪。清晨起来,他就到外面的花园里散步,又打了几路太极拳,和宾馆的小刘杀了几盘象棋。此刻,他正仰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轻轻的拍门声将他惊扰了。“进来吧,”高平随便地应了一声。
苏明推门进屋,笑着说:“老首长,我看你来了。”
高平像一个天真的孩子似的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走过去拉住苏明的手说:“哎呀,你怎么突然想起到这儿来了,我以为你早把我忘了呢。”
“忘了你这老头子可以,”苏明笑着说,“可我忘不了罚我喝凉水的老院长啊!”
高平笑了,笑得很舒心。他说:“现在宾馆的小刘也被我灌得够呛。还是老规矩,一盘一杯凉水。哎,你今天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呢?咱们不是有言在先,半个月一盘棋,在你家里茶水侍侯吗?”
“今天我是特意来找您的。”苏明郑重地说。
“找我?找我干什么?有什么重要事吗?”
“当然,”苏明说,“我想辞职不干了,问一问你的主意。”
“为什么要撂挑子,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高平问。
“哼!这年月,哪有顺心的事呢?我看透了,干脆告老还乡,省得惹烦恼。”苏明故意消沉地发牢骚。
“这是你的真心话?”高平盯着苏明问。
苏明眼睛瞟着别处说:“你看,现在这形势,人妖颠倒,世风日下。现在我是助纣为虐,再干下去就是罪孽!所以我想退休,回农村老家,养养花,钓钓鱼,享一享清福。”
“你以为撂挑子不干就是积德了吗?只有懦夫才当逃兵!”高平严肃地说。
“哼!我有什么办法来扭转乾坤?”苏明不以为然地说,“现在这世道,焚书坑儒的暴君秦始皇是‘千古一帝’?秦桧是‘万世师表’岳飞只能落难风波亭。我这个过了河的小卒子,也该回家歇着了。”
“什么?”高平怒斥道,“你胡侃些什么?”
苏明笑了,眨了眨眼说:“老首长,你忘了?方才我讲的话,你不是也曾经讲过吗?”
“我?”高平望着苏明探询的目光。“噢,不错。”高平有所省悟说,“我记得在干校放羊的时候好像对你讲过类似的话。可那不过是随口发发牢骚,怎么能像你现在这样悲观厌世呢?”
苏明听到这话放心了。他变换了情绪说:“老首长,您真不愧是我的好领导哇。您受枉不怨,真像一棵顶天立地的岩松,不愧得到人民的信任和尊敬!”
高平倒被苏明的这句恭维话闹糊涂了。他茫然地说:“小苏,你这……这是说的哪家子话呀?”
“老首长,您看看吧。”苏明把皮包里的一份影印件递给了高平说,“这封反革命匿名信中有的话竟和你说过的话一模一样,我没有法子问您,只好惹您发一发脾气了。”
高平接过影印件,走到茶桌前摸出老花镜戴上了。他仔细地看了一遍,又把影印件拿到窗前阳光明亮处辨认了一会儿,抬起脸来,自言自语地说:“会是他写的吗?”
“谁?”苏明立即警觉地问,“您说的他是谁?”
高平没有立即回答,他又低头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儿,才对苏明说:“像,是他的字迹,是丁育生写的,我不会认错的。”
“丁育生?”苏明说,“就是六•三O案件的那个年轻人吗?”

“对,就是他。”高平手指着影印件说,“这种仿宋体钢笔字是他写的,可是他……他并不是一个思想反动的人哪。”高平又自言自语地说,“年轻人太幼稚了,这一定是受了敌特电台宣传的蛊惑了。”
“这封信省厅很重视,是当作重大的反革命案件限期侦破的。我原以为……”苏明没有说完,就低下头,愧心地笑了。
“你原以为这封信会是我这个罢了官的怪老头发的牢骚吗?”高平笑呵呵地说,“所以你就来当福尔魔斯。哼!无怪人家说,警察打他爹,六亲不认。对我,你都在耍手腕,还不该打吗?”
苏明嘿嘿地笑了。他说,“您不知道,我是多么担心,真害怕是您这个嘴上没有把门儿的怪老头捅了大漏子呢。”
“你真是个混球。”高平用手点着苏明的脑瓜门说,“难道我连敌人的宣传都分辨不了吗?你真瞎了眼!”
苏明笑了笑说:“这个丁育生,可真是胆大包天。上次把吴书记的老婆拐跑了,在广州被抓住了,他从火车上跳车逃跑了。在辽宁又做了好多大案子,已经被通缉好几次了。这回又成了双料货,他是活到头了。”
“哎,小苏,”高平说,“丁育生和吴学德老婆的事你们调查清了吗?那个叫刘玉杰的演员他们原先就是情侣,这个案子应该慎重地调查调查。”
“嗨,这事连吴学德都不究了。本来,刘玉杰精神病好了是准备判刑的,可是后来吴学德又把判决给撤了。听说吴学德不计前嫌,又和她重温鸳梦了。”
“吴学德不是和她离婚了吗?”高平问。
“嗨,离婚还不许复婚吗。”苏明说,“这个女演员可真有两下子,吴学德像喝了迷魂汤似的,见了这个女人连骨头都软了。”
“哼!”高平鄙夷地哼了一声说,“他这种人,离了女人都不能活!”
“哎,我听说,迟迟不给你安排工作,就是他从中作梗,我从干校回来的时候,他极力反对我到公安政法部门工作。他心里准是有鬼。三年前,那个冒牌的军委孙参谋到珍宝岛去视察的案件极可能和他有牵连。那时,如果不调我去干校,我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的。”
“哼,是人是鬼,早晚会真相大白,狐狸尾巴是藏不住的。”高平说,“现在就是这种时候,什么渣滓都随潮流泛上来了。不过,不会太长久的。迟早有一天,乌云顿扫,会还我们个朗朗乾坤的。”
宾馆服务员敲门进屋来,对高平说:“高书记,开饭了。”
“好,”高平答应一声,掉头对苏明说,“算你有口福,我今天招待招待你。”他又对服务员说:“把饭送到这屋里来吧,多加几个菜,再拿一瓶好酒来。”

第十二章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