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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传: 风轻云淡 | 发布: 2011-1-1 04:08 | 作者: 庄晓斌 | 来源: 朋友上传 | 查看: 0

《赤裸人生》第九章

第九章
星期天,丁育心要到齐霁芳家登门相亲了。按照中华民族的传统习惯,这种事情一般都是由男方的家长或一位亲近的长辈陪伴着一同去的。丁育心在青山林场没什么亲人,他只好邀请黄一勤老师陪自己一起去作客。黄一勤欣然应允,他已经把丁育心视为自己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了。
星期天的早晨,齐霁芳早早来到学校,她把两瓶好酒塞进丁育心的书包里说:“这两瓶酒算是你买的,免得叫我爸爸说你是个小气鬼。”
丁育心说:“你先走吧,先回去报个信儿,我和黄老师随后就到。”
冬日的早晨,天晴日朗,洁白的原野像一幅动人的图画,起伏的山峦像一个个披着银色盔甲的武士。蜿蜒的公路上冷冷清清,偶尔有一两辆拉木材的汽车通过,汽车的马达声就像音乐一样悦耳。
黄一勤今天身着一套深蓝色的毛料中山装,虽然这套衣服的样式已经不时髦了,但这也算得上是一套华贵的礼服。丁育心对黄一勤说:“你的这套衣服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穿吧?”
“不,应该说每年我都穿一次。不过,今天是个庄重的日子,今年就算是穿两次了。”黄一勤也不像平时一样沉默寡言,说话的语气显然欢快多了。
“你为什么每年只穿一次呢?”丁育心抑制不住好奇心问道,“难道这里边有什么缘故吗?”
黄一勤郑重地望了望丁育心,长舒一口气说:“好吧,既然你把我当成了最知己的朋友,今天我就对你讲讲我的一段往事,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你愿意听,我就讲给你听吧!”
“是不是你自己的爱情经历?”丁育心问。
“是的,和你现在一样,我也曾得到过一次叫我刻骨铭心,的爱情,不过我的爱情是悲剧,是一场令人心碎的悲剧呀!”
黄一勤深沉地讲述起来:“我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有一位女同学,她叫谢淑贤。她的相貌没有齐霁芳漂亮,但也是一位心地善良,性格温柔的好姑娘。从大学三年级开始,我们就悄悄地热恋着,她没有父亲,只有一位非常疼爱她的母亲。她母亲在一个高干的家里当保姆,这个高干就是……”
说到这里时,黄一勤有点迟疑,丁育心睁大眼睛,期待他说下去。黄一勤停顿了一会儿才说:“那时候,谢淑贤住在学校宿舍里,平时几乎从来不到她母亲那里去。她母亲时常到学校来看她,每次都给她带来好多食品。上海临解放时,我的父母就把我家的大部分产业迁徙到香港和东南亚去了,国内搞公私合营的时候,我父亲带着母亲和两个妹妹也搬到香港去了,只把我一个人留在上海。我是在姨妈的照顾下读完高中的,考上大学以后,我就一直住在复旦大学的宿舍里。星期天或是节假日,学校里同学们都回家了,学校宿舍就成了我和淑贤的王国。她非常爱好文学,曾在解放日报上发表过好几首小诗呢。《黄浦江上的帆影》这首诗就是她写的。”
“噢,就是你时常朗诵的那首诗吧?”丁育心背诵道:“黄浦江上悄静的帆影就是少女的梦,没有喧闹,也没有纷争;爱的漪涟如兰如芳;青春的小舟载着火样的激情,荡去吧!快驶向那痴醉,驶向那酐酩……”
“噢,你的记忆力太好了。”黄一勤叹道,“你背得真好,比我背诵得都有感情。”
“哼,这段诗,我光听着你背就有一百遍了。”丁育心说,“真想不到,这首诗还有这样不寻常的来历。”
“是的,这首小诗是我最喜欢的,因为他记载着我那唯一的爱情。”黄一勤感伤了,他的眼睛凝视着远方的山峰,似乎不是在向丁育心讲述,而是敞开了自己心灵里一扇紧闭的闸门,叫积郁在心底已久的那股感情的激流奔放出来了。
“我们相恋了整整两年,已经约定好了毕业就结婚,婚礼就定在一九六0年的中秋节这天。因为这一天也正是我的生日,所以,我订制了这套结婚礼服。每年中秋节这天,我都穿上这套衣服,就是为了这恒久的纪念。”
黄一勤的语调缓慢而深沉,他的脸色庄重,眼睛里像有一团火在燃烧。
“可是,我第一次穿上这身衣服的时刻倒不是挽着淑贤的手臂去教堂举行婚礼,而是扶着她的灵柩为她送葬。”黄一勤眼里涌出了泪花,他悲凉地说,“这也许就是命运吧!六O年端午节的前一天,那位高干派小汽车来学校接淑贤去家里过节。本来我们已经约定好了,端午节的清晨,我们俩到黄浦江边去洗浴,但是,权贵的恩典使我们有点受宠若惊了。因为当时马上就要毕业分配了,我们要求助于这位权贵人物,使我们毕业后都能留在上海,我当时也十分乐意叫淑贤去他家过节,好笼络关系。端午节这一天清晨,我独自一人站在黄浦江滩头看着晨雾渐渐散去,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我和淑贤昨晚一别竟成了永别,她就是在端午节过后的第二天黄昏跳到黄浦江里结束了自己年青的生命……”
“她?她为什么会死呢?”丁育心惊疑地问。
黄一勤没有回答丁育心的问话。他闭上嘴默默地走着。
“怎么回事,你告诉我?”丁育心走到黄一勤的前面问,“她为什么跳江自杀?”
黄一勤躲闪开丁育心逼视的目光说:“这……这是个说不清的谜,即使我心里想穿了,也无法向世人倾诉。你就不要打听了,反正这是她确凿的命运,她的不幸是在劫难逃的!”
“不,你要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丁育心激愤地喊起来,“这到底是为什么?”
“唉!”黄一勤叹了口气说,“上帝给弱者造就了忍受的性格,忍受便能相安。你不要再追问了,我实在没什么好解释的了。”
“你……”丁育心几乎暴怒了,但他看到黄一勤已经盈满珠泪的眼睛,心中又不忍了。他压住火,耐着性子说:“黄老师,原谅我的激动,不过,人总是有血有肉的,心灵即使是个深邃的海,也会有暴怒的浪花溢出来的,你把心里的怨愤都倾诉出来吧!不要自己折磨自己了。”
“咳!没有用处的。”黄一勤苦笑着说,“我已经习惯了忍受,我的心灵早就像一堆死灰,连一点点火星也没有了,还是不去翻腾这堆死灰了吧。”
“不,你应该叫我明白,”丁育心说,“谢淑贤到底为什么死的?是不是那个大人物……”
“唉,好吧!”黄一勤沉思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不过,你得先答应我这些话是不能对任何人讲的。”
“行,我一定守口如瓶。”丁育心点头说。
黄一勤得到承诺 才悲愤地说道:“端午节后的第三天早晨,我得知了淑贤投江自杀的噩耗,立时觉得天旋地转,我像发疯一样跑到黄浦滩头,在一张芦席上放着淑贤的尸体,上面盖着一张白布单。我的眼泪就像开了闸门的水一样淌出来,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掀开布单伏在淑贤的尸体上痛哭起来。我哭得昏厥在尸体上了,是两名公安人员把我送回学校的。这次残酷打击使我病倒了,一病就是半年,也因此耽误了毕业分配。我的身体复原后,变成了一个没有笑脸的人,我始终不明白淑贤为什么会死,也不相信公安局做出的淑贤是自杀的结论。她好好的,怎么会自杀呢?我下决心要弄清楚这个谜,便暗自开始调查。”
“我暗中寻访了很多人,包括淑贤要好的朋友和亲属,但一点有价值的线索也没有得到。我也曾去找过淑贤的母亲,但她什么也不对我说,只是不断地流眼泪。直到一九六一年的清明节,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有人留给了我一件贵重东西,约定我在黄昏时分到黄浦江边的码头上去取。我如约前去,在码头上我见到一位中年妇女,她也是那个高干家的保姆,她交给了我一包东西,但什么话也没对我讲就匆匆离开了。我打开小包,原来这包里完全是淑贤的遗物,而且还有一封她写给我的遗书。看完这封遗书,我才完全明白淑贤为什么投江自杀的原因……”
黄一勤说到这里,不再往下说了,他像一座雕像,脸色木然、冷漠、紧闭着嘴,一声不响地低头走着。
“是不是那个大人物干的坏事?”丁育心问,“是不是她受了……?”
黄一勤不肯回答。他仿佛没有听见丁育心的问话,只是闷着头走着,就好像下决心不再说什么了。丁育心向前紧撵几步,贴着黄一勤问道:“那封遗书你还保存着吗?”
黄一勤停住了。他迎着丁育心问询的目光,缓缓地说:“没有保存,我把它烧掉了。”
“你为什么要烧掉呢?”丁育心用手摇晃着黄一勤的肩膀喊了起来,“为什么你不去上告,不替死者伸冤?”
黄一勤神色凄然,他苦笑着说:“走吧,别叫齐霁芳久等了。瞧我,向你讲这些事情干什么。”
“不,你一定要告诉我!”丁育心执拗地说,“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
一辆运送木材的汽车从后面开了过来,司机是青山林场的小张。他停住汽车,招呼丁育心他俩说:“哎,你俩是去冷杉沟吧?上车吧,我送你们去。”
“噢,谢谢你了。”丁育心朝司机笑笑说,“不用麻烦了,剩不多远了。”
“嗨,上来吧,我知道你们是到齐师傅家去做客的。”司机小张又热情地招呼着。
丁育心还想推辞,可黄一勤已经一声不响地钻进驾驶室去了。在驾驶室里,丁育心递给司机一支过滤嘴香烟。黄一勤闷头不语,丁育心也不便再问了。汽车一直开到冷杉沟工段的家属区才停住了。司机说:“最后第二栋房的头一家就是齐师傅的家。”
“谢谢你了。”丁育心先跳下车向司机摆着手说,“将来我一定请你吃喜糖。”
丁育心和黄一勤顺着沙石路来到齐霁芳家。齐霁芳从院子里迎了出来,同时迎出来的还有齐霁芳的妹妹齐霁月,齐霁芳的父母并没有出门来迎接客人。丁育心绝没有故意挑剔的习惯,但他明显地意识到,这个家庭对他欢迎的气氛并不像他所期料的那样。
厨房里冷清清的,不像是事先就有什么准备。里屋的地面是新打扫的,洒的水还没有干,炕上被跺架上是新挂上去的床单。显然,这是齐霁芳提前回到家后才拾缀的。齐霁芳张张罗罗地到厨房去预备饭了。齐霁芳的母亲推说身体不舒服,躲在里间的土炕上连地也没有下。齐霁芳的父亲和黄老师应酬几句就借故出去了,屋里连一个陪客的人也没有了。丁育心觉得很尴尬,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只得和齐霁芳的两个十多岁的弟弟在炕上下起军棋来了。
中午时分,齐霁芳的父亲回来了,还带回来几盒罐头和两瓶酒。齐霁芳也预备好了饭菜,齐霁芳的父亲又打发霁月去请来了二位陪客,一位是冷杉沟保健站的徐大夫,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另一位姓邹,是冷杉沟营林工段的副段长,这两个人也算是冷杉沟的体面人物了。吃饭时,两位陪客的人说些祝福的客套话,齐霁芳的父亲闷头喝酒,没有表示出一点点欣喜的神情。丁育心的情绪受到压抑,他喝了几口酒,就觉得头昏脑胀。两位陪客的人一味地给黄老师劝酒,倒把黄一勤灌醉了,酒宴也草草结束了。
齐霁芳的父亲吃完饭后,没有留下来陪客人,推说有事又出去了。本来,丁育心是打算吃完饭就回去了,可是因为黄老师已经醉得不能走了,他只好耐住性子留下来。
到黄昏时分,黄老师才醒了酒。齐霁芳又张罗叫他俩吃完晚饭再回学校,可丁育心执意不肯。黄老师一醒酒,他连必要的客套话也没有说,就拉着黄一勤离开了冷杉沟。在回去的路上,丁育心很烦恼,走得很快,把黄一勤拉下很远,以至于他时不时要停下来等一等。他俩回到宿舍,丁育心说:“咱俩弄一点吃的吧,我感到有点饿了。”
“怎么,你饿了?”黄一勤笑着说,“去老丈人家会饿着新姑爷,这不是笑话吗?”
“哼!这里边有岔头,”丁育心说,“我觉得不是个滋味。”
黄一勤说:“你别胡思乱想,也许山里人都是这样,你别太挑剔了。”
“哼!有这样不近人情的吗?”丁育心说,“把咱们撂在屋里,就好像咱俩是过路歇脚的似的,这里边一定有缘故!”
“这也许是老实忠厚人家的习惯。”黄一勤说,“尤其是和咱们这些知识分子,人家和咱们谈不到一块儿去,就故意躲避咱们,你不要往心里去。”
丁育心长吁一口气说,“我真没想到,会受到这样的冷遇。我想,十有八九是她家里不同意这门亲事。”
“不会的,”黄一勤说,“喝酒的时候,那个徐大夫不是说你和齐霁芳挺般配的吗?他父亲也许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吧。”
“嗨,算了,算了,别再琢磨这件事了。我到食堂去弄点吃的来,”丁育心说,“吃完了,我还要问你的事呢。”
“我?……”黄一勤见丁育心又提起了那件事,他张口结舌,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吃完晚饭,黄一勤便躺下了,显然是想躲避丁育心的追问。可丁育心还是凑到他身边说道:“哎,你不好说就把遗书拿出来给我看看嘛!”
“已经烧了,真的烧掉了。”黄一勤在搪塞。
“哼!你这个老夫子呀,”丁育心笑着说,“撒谎也撒不圆。我知道你是不会烧掉的,这是你最贵重的东西,你怎么能毁掉呢?还是老老实实的拿出来给我看看吧。”
黄一勤不出声了。他凝视着天棚,呆呆地思忖了一会儿,才说道:“你看了会惹祸的,你的脾气不像我,能逆来顺受,你还是不看为好。”
“不行,你非得给我看看不可。”丁育心像个逼债的,盯住黄一勤,不容他推辞说,“既然让我知道了,我就一定要看看这封遗书!”
黄一勤披上一件衣服,又想了想说:“好吧!那就给你看看,不过给你看完了,我就真得把它烧了。”黄一勤下了地,从自己的衣箱里拿出一个小木匣子,从匣子里取出一本厚书。这是一本平装的《资本论》。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书皮,原来遗书就是保存在这《资本论》的书皮里的。
这封遗书用白纸裱的好好的,上面的字迹是红颜色的,不像是用血写的,可能是用红墨水写的。丁育心接过这份遗书,全神贯注地看起来:
一勤: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黄浦江那汹涌的江水可能早已吞噬了我年轻的生命,把我的灵魂送到那方叫做天国的地方了。
在我决定离开这冷酷的人世时,唯一让我留恋和牵挂的就是你,我把自己所遭受的一幕告诉你,就是为了让你明白我为什么如此绝决地弃你而去!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搭车回到那个也曾给过我温暖的家。当时家里除了母亲和那个我自幼一直叫他“舅舅”的伪君子之外,还有一位姓张的客人,据说这个人是中央首长的机要秘书。在丰盛的晚宴上,他们一味地向我劝酒,直到把我灌醉……
等醒来时,我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卧室里的床上,我身边还躺着那位姓张的秘书……
我的身心已被蹂躏,面对这确凿的事实,一个不想玷污自己纯洁爱情的羸弱姑娘,是除了死之外,没有别的出路的!中秋节马上就要到了,我何尝不想好好活着,何尝不想让你牵着我的手踏上那圣洁的婚姻殿堂啊!然而,这一切都在今天这个时刻毁灭了,今后即使我活着,也形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我死了,不仅对我是解脱,我的爱情也会是纯洁的,这就是我莫大的欣慰!
亲爱的一勤,别怪我这样决绝,永别了……
丁育心一口气读完了遗书。他盯着黄一勤问:“你为蒙受蹂躏的受害者做过什么没有?”
“我?”
黄一勤被问得张口结舌,他嘴唇蠕动,似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就低下了头。
“哼!亏你是个男子汉!”丁育心大声斥责,“人不能像个面团团,揉成团就是团,捏成扁就是个扁!对含恨九泉的无辜者最好的祭奠是什么?是把罪犯绳之以法!放纵恶人就是对善良的残忍!”
黄一勤抬起脸来,这张平时呆板,冷漠的脸此刻竟涕泪横流。丁育心继续愤慨地说:“你干嘛不去控诉?有确凿的证据,就不怕没有说理的地方,你不敢告,我替你上告!”
“不,不能再告了。”黄一勤连忙摇晃着头说,“你千万别再惹事了。这是没有用处的。我有过血的教训。”
“怎么?你已经告过?没有告赢?”丁育心问。
“是的,”黄一勤缓缓地说,“就是因为这件事,我才被划成了漏网右派。打蛇不成,反被毒蛇咬伤了脚啊!你知道吗?为告状我还蹲了两年教养所呢!你再有理也是诬告哇!官官相护,这是古来就有的,现在更不例外!。”
“哦……”丁育心相信了黄一勤的话。他终于冷静下来。
过了许久,丁育心又问:“那么,淑贤的妈妈和这个卑鄙的伪君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黄一勤没有急于回答,他伸出手来说:“你给我点支香烟。”丁育心给他点燃了一支烟。黄一勤吸了一口,才慢吞吞地说:“其实在10年前,我也和你现在的心情一样,以为乌云是遮不住太阳的。可是严酷的现实并不像你我想象的那样啊!”
黄一勤终于对丁育心完全敞开了心扉,他又深深地吸了几口烟说:“为了深入调查,我还亲自到山东去过一趟。淑贤的妈妈就是那个丧尽天理良心的伪君子的原配妻子,他们结婚的时候,淑贤的妈妈才16岁,那时候那个伪君子还是济南大学的一个学生。抗日战争爆发以后,他随许多同学一起投身革命,而淑贤母女俩在日本侵略者的铁蹄下苦苦熬了十几年。淑贤妈侍奉公婆直到解放以后,才获知这个伪君子在上海,她们母女俩来到上海找到他,可是这个伪君子当时已经和一个女演员结了婚,并且又有了两个孩子。总算还不错,他没有像陈世美一样杀妻灭嗣,他把淑贤母女收留下来。可是,只是当成表妹收留的,对任何人都隐瞒了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淑贤妈为了维护他的名誉,心甘情愿地以表妹身份做了他家的保姆。淑贤也一直管这个伪君子叫舅舅,甚至蒙羞至死也没有叫他一声爸爸。淑贤的悲剧就是他一手导演的,他是为保住自己的乌纱帽才策划了这幕丑剧。那个张秘书的真实身份我也查清了,他原来就是当时上海市委某书记的大公子。可我了解到了这些真相又能怎么样呢?”
黄一勤接着说:“小老百姓告不赢当官的,有理的斗不过有权的,这就是确凿的现实!乌云是可以遮住太阳的,任何时代强权都超越真理,仅凭一腔热血救不了中国,也救不了自己。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公平正义可言!”
这些话触动了丁育心的心衷,他没有再和黄一勤争辩。
俩人沉默良久,丁育心又问道:“黄老师,你一直不再恋爱结婚,就是因为忘不了谢淑贤吧?你是不是打算终生不娶了?”
“不,也不能这样说。”黄一勤笑了笑说,“不过心壤上第一个爱情的胚芽死了,这块土地肯定会荒芜好久的。但是,即是土壤,遇到春风,当然也会重新开花结果的。”
“这么说,你?你又有了新的选择?”丁育心心头一亮。
“是的,我已经决定和于海波的妈妈正式结婚了。”黄一勤坦率地说。
“是她?”丁育心惊愕地望着黄一勤问道,“你以前就有这种想法吗?”
“头两年就有人给我提过,后来风言风语的倒叫我胆怯了。我给于海波当班主任的时候也经常去他家,我们是相互了解的。最近也许是你的行为鼓励了我,我也就变得勇敢了。”
“这种选择的基础是出于同情吧?”
“是的,同情和爱情并不是一码事。但是同情和爱情之间也并没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其实,爱情的义务就包括彼此做出牺牲,虽然在许多条件上对比,我们也许不合适,但只要心心相印,互相理解,也就足够了。”
黄一勤这般诚挚的话语让丁育心由衷赞叹道:“黄老师,你有一颗高尚的心灵,我衷心祝福你!不过,你这件事做得也太诡秘了,我怎么事先一点也看不出来呀!”
“哈哈,”黄一勤爽朗地笑着说,“这怨你不好打听别人的私事。三年前,为这件事我还挨过批斗呢!连海波妈都陪过绑,难道你一点也没有听说过?”
“噢,”丁育心好像是领悟了,他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呆呆地深思着。黄一勤顺手划了一根火柴,把淑贤的遗书点燃了。这时丁育心才惊呼说:“哎,你怎么真的把它烧了!”
黄一勤郑重地说:“过去的,只能让它过去!应该忘怀的,就不要再留在记忆中了。忘记是最好的解脱,这就是生活给予我最有益的教诲。”
丁育心听了这话,没有像先前一样激动,他瞟了黄一勤一眼,就把目光移到别处去了。
黄一勤顺手拉灭了电灯。月光透过玻璃窗,照射在西墙上,他们俩都默默地思索了许久……
第二天早晨,丁育心醒来后,发现黄一勤的行李叠放得整整齐齐,人已经出去了。他翻身起床,见到火炉上冒着热气,是黄一勤把早饭都给他热上了。草草地吃完早饭,他走出房门,当冷风吹散了他的头发,他才发觉自己没有戴帽子。他这个人经常是这样,有了感觉才有意识。有时候凝神思考,手上夹着的烟头烧灼了手才想到扔掉。他朝学校的公路张望着,猛然,眼帘里出现了一个倩影,他飞跑着迎了上去。
“霁芳!”还隔老远,丁育心就喊了一声。齐霁芳没有像以往一样也飞快向他跑来,她走得很慢。丁育心跑到她跟前说:“我已经快等半个小时了,你看,把我耳朵都冻疼了。”
齐霁芳埋怨说:“那你为什么不戴上帽子呢?”
丁育心握住她的手问:“怎么样?你家里人对我的印象好吗?”
齐霁芳低下头,用手摆弄着围巾,没有回答。
“你倒是说话呀?”丁育心催问,“是不是对我不太满意?”
“不,一切很好。”齐霁芳眼睛瞄向别处说,“我家里对我们的事没有什么意见。”
“真的吗?”丁育心郑重的问。
她挣脱了他的手,又勉强笑了笑说:“晚上我再详细地告诉你。”说完她转身先走了。
丁育心愣在那儿好久,直到上课的铃声响了,他才慢慢地走了回来。这一整天,他忐忑不安,觉得特别烦闷。
吃过晚饭,齐霁芳来了。她一进门,丁育心就问:“你快告诉我,你家里究竟是什么态度?”
“没……没什么态度哇。”齐霁芳支吾着,脸又扭向别处。“不对,这里边定有缘故。”丁育心说,“你一定有事在瞒我。”
齐霁芳用迟疑的目光凝视他一会儿,又把目光移开了。
“霁芳,有什么事你都应该告诉我,现在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你尽管放心地对我说吧,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对你的这颗心都不会变的。”丁育心的话语打动了齐霁芳,她把脸转过来,未曾说话,眼里就先溢出了泪珠。
“说吧,你心里有什么痛苦就说出来吧,快说吧,你家里到底对我哪点不中意?”丁育心握住她的手盯住她问。
“我爸爸说你哥哥是个反革命,现在不知道逃到哪儿去了,说这是政治问题,会影响我一辈子的……”
没等她说完,丁育心就松开了手,他的泪珠也在眼眶里直打转,说道:“那好吧,就算我们没有认识。”他扭头想走。
“哎!你……你别这样。”齐霁芳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她拉住丁育心,恳切地说:“你……你不能走哇!”
丁育心转过脸,看着她那双恳求而惶恐的眼睛,不禁也泪如泉涌。
“难道你真忍心我们就这样散了,难道你真的愿意我们都永远痛苦?”齐霁芳声调凄然,泪珠儿顺着她的脸颊滚落,成行成串的。丁育心一把搂住了她,泪也像溪流一样淌了下来。
他们俩都在桌子边坐下了。
齐霁芳抹了一把眼泪说:“我们不是都早就发过誓了吗?我父亲是我父亲,我是我,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决定。”
“你真有这种勇气和胆量吗?”丁育心站起来问。
“那我就……就天天在我爸爸面前哭。”齐霁芳天真地说。
“哼哼,”丁育心被逗笑了,说道:“你哭能起什么作用呢?难道眼泪能泛起爱情的小舟吗?”
齐霁芳又说:“那我就永远不回家了。”
丁育心说:“那你不想你妈妈和弟弟妹妹吗?你就不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了吗?”
齐霁芳低下头,揉搓着衣角,低声说:“那可怎么办呢?”
丁育心偷偷笑了。面前的这个如此天真,又如此挚情的纯洁姑娘叫他心里感到特甜蜜。他一字一板地说:“只有一招。”
“什么招,你快说。”齐霁芳抬头问。
“咱俩吹呗!”丁育心眨巴着眼睛说,“你做孝顺的女儿,我当反革命分子的弟弟。”
齐霁芳瞪他一眼说道:“你真可恨,到这种时候还来气我!”
“那怎么办呢?”丁育心故意撩逗她说,“你还没嫁给我,你们家庭的内部矛盾,我怎么好插手呢,要是……”
齐霁芳用手打了他几下说:“你气死我了!你快说,怎么办呀?”
丁育心凑近说:“你先发个誓,非丁育心不嫁,就是丁育心死了,化成蝴蝶也随着!”
齐霁芳噘起嘴,嗔怨地望着他,不肯吱声。
“你倒是说呀!没有山盟海誓,我怎么能帮你对付你父亲呢?”丁育心故作正经地说
齐霁芳被他的姿态逗笑了。她抿着嘴,悄声说:“你呀,什么话都非得逼着人说出口来,过去我不是对你说过很多遍了吗?”
“不,你今天必须再说一遍。”丁育心眯起眼睛。
“我偏不说!”齐霁芳又噘起小嘴。
丁育心摇头晃脑地说:“你不说,你就自己想法子去。”他竟唱起歌来“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独有你在心焦……”
齐霁芳被气得哭笑不得。一把揪住他耳朵使劲拧着问:“你说不说?”
“哎唷,哎唷!”丁育心被拧得告饶了。他连忙说:“哎唷,别拧了。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齐霁芳松开手说:“人家好心好意来找你商量,你可倒好,咋一听,扭头就要走,像一辈子再不想理我了似的。然后你又净气人,难道你真的想不管啊!”
丁育心悄声说:“我不管,谁能管呢?”
他把一只手搭在齐霁芳的肩上说:“真正的爱情是任何力量也阻拦不了的,只要我们心心相印,谁也干涉不了婚姻自由!”
“那他毕竟是我爸爸,我也不能总不回家呀。”
“你父亲的心也是肉长的,他有一些偏见,慢慢会想通的,我会用我自己的行动去感化他的。”
齐霁芳说,“你以为我爸爸真相中你了?他还说你能说会道的,不如找个老实厚道的,还说有人……”
丁育心的心像被刺了一下,他问:“那你爸爸为什么前天让我去相亲,又为什么准备酒宴招待我,在酒宴上他为什么不说明白。”
“我爸爸也是耳根子软。”齐霁芳说,“本来前些天他净说你好,这两天听人说你哥哥跑到外国去了,说这是海外关系,还说那个肖永良已经转业回来了,他也托人来……”
丁育心盯了她一眼,她咬着嘴唇,没说出后面的话。丁育心双手扳住齐霁芳的肩膀问:“你说,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齐霁芳自言自语地说:“你哥哥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他就真是特务,也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感情,我也要嫁给你!”
丁育心感动了。他问:“这是你的真心话?”
齐霁芳天真地点了点头说:“你不是说过,我心里想什么,你的眼睛都能看到吗?”
丁育心禁不住把齐霁芳紧紧地搂在了怀里,贴在她脸上说:“你……你太好了!”
齐霁芳微微张了张嘴,丁育心送去一个热吻。
齐霁芳说:“你那么能写,就以我的名义给我爸爸写封信吧。”
“怎么,威胁他一下?告诉他说女儿已经以身相许了?”
齐霁芳捶了他几下:“你净没有正经的,说些道理开通开通老脑筋呗,反正我相信你有好多好多的道理能打动他。”
“虽然女儿和爸爸的心都是肉长的,但老头子对小伙子的殷勤可是不感兴趣的。”丁育心说。
齐霁芳说:“别饶舌了,有话留给我爸爸,现在你就写。”
“干嘛这么着急,难道真到了何去何从的时候了?”
齐霁芳拿出纸笔,笑着说:“用用功吧,写好了我慰劳慰劳你。”
丁育心眯缝着眼睛说:“最好你还是骂我几句。我就乐意听什么可恨啦,可气啦这样的话。”
爱情竟如此复杂秘妙,以至于女儿对待父亲也不得不动心计,这封通牒式的长信,丁育心用了一小时时间才写好。
写好信,丁育心挤眉弄眼地说:“嗳,离了巢就漫天乱飞的小蜜蜂儿,你的信写好了。”
“你念给我听。”齐霁芳竟端起架子来了。
丁育心展开信纸,一字一字地读了起来:
亲爱的爸爸:
女儿是噙着眼泪给您写这封信的。我知道:天下的父母都是爱自己儿女的,然而,由于世俗偏见,您在女儿的婚姻大事上,却让女儿蒙受了莫大的委屈。
我和丁育心有共同的理想和志趣,我爱他,这是不可动摇的。海枯石烂,天崩地裂,我也不会改变对他的爱!为了这纯洁的爱情,我可以牺牲一切,包括青春和生命!我希望爸爸能理解女儿的心情,不要棒打鸳鸯。我已经是个有自己意志的大姑娘了,我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我把自己的爱情献给谁,这应该由我自己的感情来决定。
亲爱的爸爸,作为您的女儿,我不能再表示得更多了。假如您不想叫自己的女儿脸上永远失去笑容;不想叫女儿成为一个疯疯癫癫跑在大街上的精神病患者,就求您答应我吧!您答应了,女儿会终生感激您的,丁育心也会终生感激您的。
除此之外,我更有一颗自主的心,有自己的感情和意志。纯洁无暇的爱情更是谁也不能干涉,任何力量也无法阻挡的!
我在此明确表示:我和丁育心之间的爱情,是生生死死也不会动摇的!如果爸爸还不理解女儿的心,那摆在女儿面前的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以死抗争!
亲爱的爸爸:女儿将心里话都写在这封信了。爸爸,女儿是含着眼泪,跪在您面前求您,这是我唯一的要求,您就答应了我吧!爸爸,我求求您了!……
丁育心读完信,齐霁芳的泪珠儿吧嗒吧嗒地滴落在信纸上,真的浸湿了几处字痕。
“怎么样?真哭鼻子了吧?”丁育心用手捅了她一下。
齐霁芳破涕为笑,用手绢揩了揩泪花说:“你还真能写到我爸爸的心里去。”
她拿起围巾说:“你现在就送我回家。”
“现在?”丁育心看着手表说,“已经快十点了,为什么这么着急呢?”
齐霁芳说,“一分钟也耽搁不得了,我的心现在跳得特别利害。”
丁育心说,“这就叫感触,一字千钧,字字动心嘛。”
齐霁芳催促说,“别饶舌了,快走吧!正好今天有月亮,八里路有半个多小时就到了。”
“可我还得回来呢,再说,到了老丈人家门口连门都进不去,我真不情愿。”丁育心嘟囔着。
“你就情愿我受折磨?”齐霁芳瞪了他一眼。
丁育心站起来说:“是,遵命,我的夫人。”
齐霁芳抿嘴一乐,顺手把帽子扣到他头上了。
冬夜,皓月当空,星星眨闪着眼睛。丁育心和齐霁芳挽臂并行,八里路足足走了两个小时,到齐霁芳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丁育心松开了拥抱着齐霁芳的手,悄声说:“我该回去了,明天我等着你的喜讯。”
“哎,你先别走,”齐霁芳说,“等我叫开门,你再离开。”
丁育心笑着说:“胆小鬼,家门口是没有狼外婆的。”
丁育心看着齐霁芳进了屋以后,才觉得有点冷了。他大步流星,沿着原路返回来。到了宿舍,看了看手表:发现速度提高了四倍,才半个小时就回来了。不知黄一勤老师为何这么晚也没有回来,他的行李仍然整齐叠着,丁育心躺在床上不多久就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一阵开心的笑声把丁育心吵醒了。他睁开眼,见到齐霁芳拍着手说,“小馋猫,睡懒觉,挠痒痒,不知道,挠又挠不着,不挠还刺挠,活像个大熊猫。”
丁育心揉着眼睛说,“都怨你把我吵醒了,我正和嫦娥谈恋爱呢。”
齐霁芳歪头说:“哼,你要是真和嫦娥谈恋爱了,我就嫁给吴刚,非气破你肚子不可。”
“哈哈!吴刚可不会给你爸爸写信的,他只会砍树,也不会说悄悄话呀!”丁育心也笑得前仰后合了。
齐霁芳挤眉弄眼说:“你猜猜,我爸爸看了信怎么样了?”
“总没有打断你的腿吧,要不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呢?”
“爸爸说……”,齐霁芳欲言又止“爸爸说,他坚决不同意我们的事。他还说,肖永良已经托人来提亲了,他已经答应了肖家的婚事。”她说完便用眼睛瞟着丁育心。
丁育心微微一笑说:“哼!小蜜蜂也学会说谎了,不过蜜蜂吐出来的口水也和蜜一样甜。”
齐霁芳妩媚地笑着说:“那我也要狠狠地蜇你一下!”
“快坦白吧,把喜讯告诉我吧。”丁育心贴着她的脸说。
“那就坐起来说吧,”齐霁芳推了丁育心一下说,“这样让人撞见了不好。”丁育心深深地吻了一下齐霁芳,才松开了手。
齐霁芳用手理了理乱发,绘声绘色地说:“我到了家以后,爸爸见我这么晚回家来,道我有急事,一再追问我。我按你出的招,故意一声不吭,任他追问。爸爸着急了,妹妹和妈妈都醒了,他们再三追问,我把信往炕上一扔,就抹起眼泪来了。爸爸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呢,慌乱中,他把老花镜的腿都碰折了。信是霁月妹妹念给他听的,妹妹读信的声调可比你动人多了。我偷偷地窥看爸爸的表情,信刚念一半,他的眼泪就止不住了。虽然他没哭出声,但那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他听完信,走到我身边。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哽咽着说,霁芳,你的事,爸爸全答应,你别哭,别再难受了。我当时早没了眼泪,我搂住爸爸的脖子说:爸爸您真好!爸爸还让我告诉你下个星期天再到我家去呢。”

第十章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