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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传: 风轻云淡 | 发布: 2010-12-30 20:27 | 作者: 庄晓斌 | 来源: 朋友上传 | 查看: 0

《赤裸人生》第八章

第八章
“人间岁月增中减。”丁育心那张充满稚气的脸也长出小黑胡子来了。对镜自瞩,他自己也不觉惊叹道:“哟,我已经完全像哥哥了。”
丁育心在翠岭林业局青山林场学校任教已经快两年了,半年以前,青山林场学校又从林场待业青年中挑选上来一名代课教员。她叫齐霁芳,是典型的山里姑娘,两条乌黑发亮的大辫子一前一后搭在肩上,一双明澈的眼睛,两道细细弯弯的柳叶眉,笑的时候,两个浅浅的酒窝匀称地显现在瓜子脸上,她是一位能使小伙子们神魂颠倒的美貌姑娘。
丁育心第一次关注齐霁芳是在篮球场上,那次他传球时不慎将球抛到界外,球正打在齐霁芳的身上,将这个爱漂亮的姑娘新换上的一条连衣裙给弄脏了。他刚想上前道歉,谁料,齐霁芳竟一下子呜呜地哭了起来,搞得丁育心当时非常尴尬。
今年元旦,林场的青年们在一起联欢,齐霁芳表演的独唱受到观众们的热烈欢迎。她唱了一首又一首,可观众们的兴致依然不减。用火暴的掌声要求她继续唱,齐霁芳想溜下舞台,可几个嬉皮笑脸的小青年竟跳上舞台缠住了她,非逼着她继续唱不可,当时她又急哭了。
爱哭是她最突出的性格特点。
齐霁芳来到学校以后,丁育心心绪不宁了,他夜间躺在床上眼前晃动着的都是她的影子。偶然在路上相遇,不管是她一个人,还是她和一群人,他的目光总像被强磁铁吸引着的铁屑一样,一下子就飞了上去。走进办公室,不论她在与不在,他第一眼所瞄看的总是她坐的位置,有时候,恰巧碰上她对视的目光,这一瞬间,丁育心的脸蓦地就红了,心也狂跳不止,仿佛心中的隐秘被窥破了,只好像一个被剥光衣服的大孩子一样局促不安地低下了头。而齐霁芳这时却没有一点点的紧张和惶恐,只是抿嘴淡淡一笑。
爱情像幽灵一样悄然占据了丁育心的心灵。
1972年秋天的一天傍晚,丁育心悄步来到办公室,因为他知道每天的这个时刻齐霁芳都会独自在办公室里看书。办公室里再无他人,齐霁芳静静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着一本书。丁育心的到来并没有扰乱她读书的兴致。
丁育心从齐霁芳身边来回走动了两趟,瞄一眼她放在办公桌上的书,知道了她在看的书正是他借给她的那本小仲马写的长篇小说《茶花女》。
“哼,这个小蜜蜂儿此刻被茶花迷住了。”丁育心故意加重脚步,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可是不奏效,齐霁芳仿佛不知道丁育心也在屋里似的。
丁育心又来回走了几趟。他平生可从来没有这样怯懦过,而今却在一个比月季花还娇嫩的姑娘面前焦灼不安了。他几次用眼睛盯她,她头也不抬,坐在哪儿一动也不动就像是个雕像。
丁育心终于鼓足勇气在她身边站住了,他费好大劲才说:“齐老师,这部小说写得很好吗?”
齐霁芳抬起脸望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又低下头去看她的书了。
丁育心这下像得到了鼓励。他抬高嗓门说道:“《茶花女》这部小说写的确实是太动人了。”
齐霁芳抿嘴笑了,抬起脸说:“再动人毕竟是小说,都是那些大作家们胡编出来的故事。”
“编出来的故事如果道出真情,那也可信。”丁育心说。
齐霁芳呵呵笑了,说:“哼!真滑稽,故事是故事,真情是真情,难道还能混淆?”
丁育心在她对面坐下了,他端详她,觉得她从来没有这样美。瓜子形的嫩脸像涂了粉似的,淡淡的红云泛上脸颊,像朵月季花样含苞未绽。
静寂,一瞬多么难耐的静寂呀!
丁育心搓了搓手,又抬眼望着齐霁芳。她一动也不动,似乎是在看书,可好久不见她翻动一页。
丁育心轻轻地叫了一声:“霁芳……”他的声音小得像卡在嗓子眼里了似的。齐霁芳没抬头,也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没有听见。
丁育心又犹豫半晌,终于鼓足勇气说:“霁芳,我……我想和你说件事儿。”
她抬眼望了望他,四目接触,迅即就躲开了。她仍用眼睛溜着书本说:“什么事儿,说吧。”
“我……我……我想……想问你,对我有什么意见。”一向口齿伶俐的丁育心结巴了。
“就这点事吗?”齐霁芳微微一笑说,“那你就问自己吧。”
“我……我还……还想……”丁育心口吃了。
“你想什么就说什么嘛,”齐霁芳望着他说,“干嘛吞吞吐吐的呢?”
丁育心觉得浑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脸上来了,他终于说出来了:“我……我想和你好,咱们交朋友吧。”
“不……不!”齐霁芳像头惊慌的小鹿,赶忙说,“不……你别说……别说了。”她赶紧低下头。
丁育心倒立时就轻松了,他趴到桌子上,用笔飞快地写了个纸条:“霁芳,方才我说的是积蓄在我心底已久的话语,我鼓足勇气才向你表露心迹。假如你不嫌弃,我愿意做你的终生伴侣,永远陪伴着你……”用笔表达感情确实比用嘴爽快多了。丁育心写完,就把纸条从桌子上轻轻推了过去。而齐霁芳却仿佛没有知觉,她的头埋得很低了。
“哎,”丁育心叫了一声,用眼睛朝纸条示意。
齐霁芳抬头瞄一眼,摇头笑着说:“不,我不看。”她又把纸条推了回来。
“你看嘛。”丁育心把纸条重新推过去说,“你看看吧。”
“不看,不看,我不看。”纸条在齐霁芳的办公桌上,她却没有再推过来。
丁育心站起来,走了过去,把纸条平展展地拿到她眼前说:“你只要瞄一眼,就能看到。”
齐霁芳赶紧把眼睛闭上摇着头说:“我不看,我偏不看嘛。”
这时有人来了,是黄一勤老师进了办公室。
丁育心只得气恼地将纸条团了团,几步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了。
黄一勤老师对他俩微微一笑说:“你俩来得好早哇。”就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批改学生作业了。
丁育心非常沮丧,他闷头坐了一会儿,长舒一口气,便仰靠在椅子上了。
齐霁芳此时反倒显得十分快活,她竟哼起歌来了:“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
丁育心的肚皮气得几乎要炸了。他霍地站起来,狠狠地瞪了齐霁芳一眼,她马上朝黄老师瞟了一眼,似乎说,“看你,还有别人在呢。”
丁育心见她这样,倒不好再呕气了,他又坐下了。顺手拉开抽屉,拿出钢笔,在日记本上刷刷地写开了:
“……爱得强烈,憎得分明,是我一贯恪守的箴言,我以为,世界上最珍贵的,莫过于一颗纯洁、真诚的心灵。而今,竟然有人对这颗心无动于衷,甚至付之一笑。这简直叫我不能忍耐,置真情于嬉笑,谁能说她不是天字号的第一个大傻瓜呢……”
丁育心把一肚子怨气向纸上倾泻,倒反把齐霁芳给弄糊涂了。她不时地向他了望,还几次借故走近他的身边。甚至乘黄老师不注意时悄声叨咕一句:“哼!脾气还不小呢?”
丁育心故意用手掩住日记本,不让她看见自己写了些什么,他继续写道:
“姑娘,尤其是美丽的姑娘,就像是只老虎,叫人望而生畏。其实,这并不是怕她,而是……而是爱她,是种说不出从哪里来的爱。但是,没有打老虎的本领是不该轻易上山的,可是打老虎的本领到哪里去学呢?”
写到这里,丁育心不禁哑然失笑了。他抬头瞟了瞟齐霁芳,
“她是老虎吗?也许是,但是我相信,她是不会吃人的。在她面前,我失去了自矜和骄傲,完全解除了思想武装。这是什么缘故呢?难道她身上有魔法吗?假如,我今天真的碰了壁,我发誓,今生今世绝不在心灵的土壤里再种爱情了。倘若我看错了人,我宁愿狠心地剜掉自己的眼珠……”
丁育心又停住笔,眨着眼望齐霁芳,这次齐霁芳竟向他扮了个鬼脸,这简直是想把他的心儿给揉搓碎了!
丁育心又写道:“倘若,这是她对我的一种考验,但愿我不被她考住,我是下定决心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叫她这只老虎把我吃了,我也丝毫不抱怨。天啊!请快告诉我,我这究竟是中了什么魔法了……
丁育心合上日记本。又思忖一会儿,把日记本搁进抽屉,转身去了厕所。
等丁育心回来,齐霁芳和黄老师都走了,办公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丁育心余兴不衰,还想再写一些。奇怪,抽屉里的日记本怎么不见了?哼!一定是叫齐霁芳拿去了。丁育心看了看表,刚好八点半,还有10分钟熄灯,到女宿舍去找她还来得及。
丁育心来到林场女宿舍门口,又迟疑了。这么晚到女宿舍去找一位姑娘,怕是影响不好。算了,明天再说吧。他又返了回来,走到半路上,林场熄了灯,他摸黑走回到学校办公室,哎,屋里怎么还亮着灯呢?莫非又有人来了?丁育心匆忙进了屋,发现齐霁芳坐在一只蜡烛前正在翻看他的日记本呢!
“你为什么将我的日记本拿去?”丁育心故意板着脸问。
“这是胜利者的缴获。”齐霁芳歪着头说,“是我的战利品。”
“还给我吧。”丁育心伸出手来说。
“不,”我还没有看完呢。”
“偷看一个小伙子的日记,我觉得这不是姑娘该做的事。”
“偷偷地写一个姑娘,把姑娘比作老虎。这难道是小伙子该做的事?”
“写日记是我的自由。”
“看日记更是我神圣的权利。”齐霁芳挤眉弄眼地说,“难道一个得胜的将军会允许自己的俘虏这样放肆吗?你……你不怕被取消考试资格?不怕被老虎吃了吗?”
“你呀!”丁育心词穷了。他笑笑说:“想不到你还这样善辩。”
“嘻嘻,这是胜利者的姿态。”齐霁芳笑得更甜了。
“既然你已经完全理解了我的心,那就请你给我一个明快的表示吧。”丁育心轻声说。
齐霁芳眨了眨眼睛说:“我要是还不说,你还生气吗?”她说完这句话,眼睛瞟向别处,两朵桃云却泛上了脸颊。
丁育心明白了,他完全明白了!他激动得一把攥住了齐霁芳的手,颤声说:“我不生气,对你,我是永远不会生气的。我只要求你说一句话,就一句……”
齐霁芳的脸更红了,她挣开丁育心的手,把脸扭向别处,轻声说:“你……你为什么非逼着一个姑娘开口呢?”
丁育心又伸手抓住了她的肩头说:“你不用开口也行,只要你点一点头,或是摇一摇头就行。”
齐霁芳深情地注视着丁育心的脸。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眼睛里像跳跃着火苗,胸脯一起一伏,呼吸也急促了。
“你倒是表示呀!”丁育心催了一句。
她的头慢慢低下,像是点头,但只是慢慢的一下,却又像要晕过去了似的,眼睛也慢慢闭上了,然后她扭身跑出了屋子,丁育心飞快地追了出去,他们跑到一棵粗大的榕树下坐了下来。
恋爱中的情侣就好像步入迷宫的孩子,对一切都感到新奇,感到惶惑。他们从来也没有想过,在爱情这座迷宫里,将会得到什么?或失去什么?从这条路走进来,会沿着那条路走出去?然而,他们都确凿的认为,这是人生必经的一座迷宫,走过去了,自己也就成熟了。而在这座迷宫里留连,徘徊的时光,将是自己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最珍贵、最甜蜜的记忆……

“你家里会同意我们的事吗?”丁育心问。
齐霁芳不语,丁育心用手碰了她一下说:“你倒是说话呀?”
“我……我家里?我母亲是不会反对的。”她悄声说,“我爸爸也大概会……会乐意的。”
丁育心的心里甜极了。他想吻她,但不敢鲁莽;只是靠近了她,他觉得她的身体一颤一颤地直抖。“你冷了吗?”丁育心问。
“不……不是,我觉得心跳得很厉害。”
“过去从来没有这样跳过,这是第一次,对吗?”丁育心把手搁在她腿上。
“我……我不知道。”齐霁芳说着身体已经依偎在他身上了。
齐霁芳说:“你看,那漫天眨眼的星星,是不是一双双睁着的眼睛呀?”
“你害羞啦?”丁育心说,“难道胜利者也难为情?”
齐霁芳将头歪靠在他肩上,怯生生的说:“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说,咱们在干什么呢?”
丁育心说:“你真不懂?难道你真是个天宇号的大傻瓜吗?”
“你才是个大傻瓜,你是蠢驴,是笨牛,是一头贪吃贪睡的懒猪!”齐霁芳几乎把她想起来的词都用上了,说完她自己就先呵呵地笑了。
丁育心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说:“霁芳,让我吻吻你的手吧。”
“不,”齐霁芳赶紧抽回手,并把手藏在身后,她喃喃地说:“不……我……我怕。”
丁育心情切意殷地说:“亲爱的,我……我实在抑制不住了,你就答应我吧,就轻轻地吻一下,行么?”
“那你就去吻吻大树吧,”齐霁芳躲闪着说,“你看月亮还睁着大眼睛呢。”
丁育心浑身的热血沸腾了,他一下就把齐霁芳搂在了怀里,热烈地在她的脸上吻着,齐霁芳软绵绵地依偎在他怀中,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像是惶恐,又像是饥渴。她无力抵御,又好像十分情愿,反正她丝毫也没有挣扎。
秋天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天竟落雪了。丁育心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心里思念着齐霁芳。昨天,齐霁芳的妹妹霁月来到学校说爸爸叫姐姐立刻回去一趟。到此刻,齐霁芳已经走了一整天了。自从那天晚上以后,他俩还没有这么长久地离开过呢!
从那天以后,齐霁芳就像一位按时来上课的小学生,每天吃完早饭就来到学校,离上班时间还有十分钟时,再回到宿舍,然后和住在同一宿舍的宋丽萍老师一起来上班;到了中午,丁育心一个人到食堂去打饭,然后端回办公室俩人一起吃。晚上他俩在办公室一谈就是半宿,学校打更的孟大爷非常善解人意,躲在门卫室里从不来打扰这对恋人。齐霁芳的家在离林场仅四公里远的冷杉沟,可她一连两个多月都没有回家。昨天妹妹来让她回家,她还不太情愿走呢。爱情的力量把两个人牢牢地吸引住了。
漫天飞舞的雪花飘飘落落,瞬时,大地就盖上了一床绒被。丁育心看看手表,已经下午三点了。齐霁芳说过今天下午回来,可能是这场雪把她隔在家里了吧?塞北的第一场雪是存不住的,有人行走的地方,露出了一条条黑色的土地。
正是课外活动时间,学生们唧唧喳喳的像一群欢快的小鸟儿,在雪地里蹦蹦跳跳的参加除雪劳动,有些顽皮的同学一边劳动,一边捏起雪团相互抛打,还有的同学在操场上堆起了几个高高的雪人。
丁育心来到学生们中间。他笑着问:“同学们,累了吧?”
“不累!”操场上更欢快了。
丁育心班上的一个男生跑过来说:“丁老师,我想请几天假。”
“怎么,是家里有什么事吗?”丁育心用手抚摸着这个名叫于海波的同学的头说,“还是你不舒服了?”
“我妈妈病了,她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吃饭了。”于海波的眼圈红了。
“那你现在就回去吧。好好照看妈妈,有什么困难就到学校里来找我。”丁育心拍着小海波的头说。
于海波走了。黄一勤老师走过来说:“于海波也太苦了,一个不到十二岁的孩子,爸爸不在了,妈妈又时常生病,他常缺课,可学习成绩却非常好。”
“他没有父亲?”丁育心问。
“是啊,你刚带这个班,你还不知道。”黄一勤老师怜悯地说,“他爸爸原来是全国劳动模范,一九六四年出席过全国群英会,因为他和国家主席刘少奇握过手,文革初期也被打成了‘铁杆保皇派’,每天都要批斗游街,最后把他逼得上吊自杀了。抛下了孤儿寡母,真够可怜的了。”
“他妈妈有工作吗?”丁育心问。
“没有,他爸爸的事现在也没有公正的结论,过去定的是‘反革命畏罪自杀’,这种人谁敢照顾哇!”
丁育心咬着嘴唇又问:“那他们母子生活靠什么呢?”
“是靠民政救济。他母亲在家属队里干点活,勉强维持生活。你刚教这个班,还不太了解于海波,这孩子就像他母亲,挺刚强的。”黄老师一边解释,一边左顾右盼,好像说这些话很怕别人听见似的。丁育心的心像突然压上了块巨石。他对黄老师说:“我们有责任帮于海波家解决些困难。”
“噢,这我也想过。”黄一勤老师吞吞吐吐地说,“可是,我的家庭出身不好,再说,她家孤儿寡母,我是有许多不方便的。”
丁育心郑重地望了望这位年近四十还未曾结过婚的名牌大学毕业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慢慢地走回到办公室。
黄一勤是上海复旦大学物理系六O届毕业生,毕业后本来是分配在翠岭高级中学教高中物理的。因为他的家庭出身是大资本家,所以在文革初期他也遭到了批斗,后来被下放到林场劳动改造。由于林场极度缺乏师资,才又安排他当了小学教员。他是青山林场子弟小学学历最高的老师,在丁育心以前他就担任于海波同学的班主任,所以他非常清楚于海波家的情况。
吃过晚饭,齐霁芳还没有回来,丁育心便向林场家属区走去。半路上他遇到了自己班里的女学生郭玉英。郭玉英问:“丁老师,您到谁家去呀?”
“噢,你知道于海波的家吗?我想去看看他妈妈。”
“噢,我领您去。”郭玉英领着丁育心穿过几栋家属房,来到了林场西北角最破旧的一栋房子前。这是一栋多年失修的旧房子,窗户上的玻璃几乎没有一块是完整的,玻璃上横竖贴满了胶条,一扇已经裂缝的门也破旧不堪。
“于海波,丁老师看你来了。”郭玉英喊道。
于海波从屋内跑出来,他没戴帽子,圆圆的脸蛋上抹着一块烟灰,两只手也沾满了灰尘。他咧嘴一笑,两行整齐的牙齿显得更洁白了。
“噢,丁老师来了,快请进屋里坐吧。”
“你妈妈在家吗?”丁育心低头跨进房门,厨房里很暗,灶里烧着火,锅里还冒着热气,一盏小灯泡放射出微红的光亮。里屋炕上躺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妇女,见丁育心进来,挣扎着坐了起来,招呼道:“噢,来了客人,快请坐。”
“妈妈,这是我们丁老师。”于海波说道。
于海波妈妈苦笑着说:“丁老师来了,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海波,快去给丁老师倒杯开水。”
丁育心在炕沿边坐下了,连忙说:“不用,不用倒水,不用麻烦了。”
海波妈妈的脸色苍白憔悴,如果不是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看上去她似乎就像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婆。
她从炕边递过来旱烟盒说:“丁老师会抽烟吧?我家没有烟卷,您卷一支吧。”
丁育心接过烟盒,卷了一支烟,小海波在一旁划了根火柴点燃了烟。丁育心说:“大婶,日子过得挺苦吧?”
海波妈妈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话,说:“这几天我病了,耽误了海波的学习,还辛苦您来一趟。”
“不,大婶,我是专门来看您的。”丁育心说。
“我们家已经很久没来客人了!”海波妈苦笑着。
丁育心吸了一口烟,烟味很辣,海波妈咳嗽起来。丁育心赶紧掐灭了烟问:“大婶,您病得挺厉害吧?”
“没什么,我有气管炎,一到冬天,就好犯。”海波妈咳出了几口痰,感觉轻松了一些。
“大婶,你有什么困难,我会尽力帮助的。”丁育心真诚地表示。
海波妈的眼里立刻就盈着泪花说,“丁老师,你能来看看,我就非常感激了。”
丁育心从衣袋里拿出二十元钱,搁在海波妈手里说:“大婶,这是我的一点点心意,希望您不要拒绝。”
海波妈攥着这两张钞票,眼泪淌了下来,她说:“好人哪!大婶可怎样补报您呢?”小海波也哭了,他扑到丁育心的怀里说:“丁老师,您对我家太好了。”
丁育心抚摸着海波的头说:“海波,不要难为情,你家的困难,也就是我的困难,好好照顾妈妈,以后我天天来给你补课。”
第二天清晨,齐霁芳还没有回来,丁育心空虚极了。他用毛巾擦了几把脸就跑到公路上去张望,公路边上的小河沟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照在雪地上,整个大地就像一面闪光的镜子。公路上三三两两的学生来上学了,丁育心深深地吸了几口清新空气,才转身沿着公路慢慢地往回走了。
“育心!”一声甜脆的呼唤使他心里一颤,回头一望,只见齐霁芳沿着公路像一阵旋风似的朝他跑了过来,丁育心也惊喜地飞步迎上去,他握住齐霁芳冻得发红的手说:“你可回来了!”
“怎么?难道我还能不回来?”齐霁芳笑着问。
“我觉得你走了很久,很久。”丁育心动情地说
“想我了吧?”齐霁芳见近处没人悄声说。
“像你想我一样!”丁育心贴在齐霁芳的耳畔说,“两地两人情一种,一颗思心恨夜长!”
“哼!”齐霁芳抿着嘴笑了笑说,“甜言蜜语薄情郎,嘴上说想心不想。谁见了你心里想些什么了?”
“嗬!你也能出口成章了。”丁育心笑嘻嘻地说,“这场瑞雪把你也浇(教)成湿(诗)人了。”
“哼,你以为就你是个才子呀?”齐霁芳搓了搓手说,“我比不上李清照,难道还不能学学苏小妹?”
丁育心问道:“你家里人都好吧?”。
“妈妈感冒刚好,所以我才住了两天。”齐霁芳答道。
“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的吗?”丁育心又问。
齐霁芳神秘地说:“有啊!等会儿,我告诉你个大喜讯!”
“大喜讯?是关联我的吗?”丁育心说
“你猜呢?”齐霁芳歪着头说,“反正你听了会高兴得发疯的!”
“那就快告诉我吧。”丁育心又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不,”齐霁芳用眼睛瞄着前面路上的学生,抿着嘴说,“等晚间放了学,我再告诉你。”
当天下午放学后,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都走了,丁育心便迫不急待地凑到齐霁芳跟前问:“你是来向我报喜的吧?。”
“你先猜猜,你不是很会猜吗?”齐霁芳故意卖关子。
“是你梦见我们结婚了吧?”丁育心眨巴眼说。
齐霁芳脸红了,她用手推了他一下说:“你净想美事儿,我才不做那种梦呢。”
“那是什么事呢?”丁育心在地上踱了几步故意说,“那我可就猜不出来了。”
“木头!”齐霁芳瞪了他一眼说,“你不是天下第一的聪明人吗?”
“你以为我真的猜不着哇?”丁育心嘿嘿地笑着说,“哼,你心里装着什么,我一眼就能看穿,一点都不会错的。”
“那你说说,有什么好事儿?”
“还不是你家认了我这个女婿,对吧?”
“噢?”齐霁芳被丁育心一句话说透了底,她不禁一愣问道:“是不是霁月今天上午到学校来告诉你的?”
“哈哈!”丁育心爽朗地大笑着说,“我今天根本就没有见到霁月,而是霁月的好姐姐告诉我的。”
“哼,你真鬼,你是怎么猜到的?”
“哈哈,你呀!”丁育心说,“你不说,可你的语气,你的眼神,早就把喜讯告诉我了,还保得了密?”
齐霁芳也抿嘴乐了。她说:“你知道吗?我妈妈根本就没有病,这次叫我回去,就是专为你的事。定准了,我才回来的。我爸爸说叫你星期天和我一块回去呢。”
丁育心说:“我不去,我怕见丈母娘。”
“你不去,我就用鞭子赶着你去。”齐霁芳歪着头说。
丁育心又凑到齐霁芳跟前问:“你家养了多少只鸡呀?”
齐霁芳未解其意说:“怎么,你想给我家买几只鸡呀?”
丁育心笑得前仰后合,说道:“哈哈……我是说你家鸡少了,怕不够我吃呀!”
“哼!想吃鸡?”齐霁芳瞥嘴说,“小馋猫只能喂耗子,我打了几只大耗子给你留着呢。”
丁育心坐到办公桌上,他歪头说:“你爸爸不会要彩礼吧?”
“怎么不要?就怕你给不起。”
“给不起?”丁育心用手捅了齐霁芳一下说,“就是要个银行,我也得马上去盖啊!你说呢?”
“哼!看把你能耐的,”齐霁芳说,“要是真要彩礼,怕是你一文钱也拿不出来的。”
“哎,我跟你商量个事。”丁育心从桌子上跳了下来,又凑近齐霁芳。
齐霁芳斜眼瞪了他一下说:“又想没正经。”
“不,不是。”丁育心认真地说,“我们班于海波同学又缺课了,今晚咱俩一起去给他补补课,行吧?”
齐霁芳乐了,她用手点了丁育心的脑门一下说:“这还差不多,算你是个称职的老师。”
于海波给妈妈熬完了药,就规规矩矩地坐在桌子边等着。已是晚上六点多钟了,外面墨黑墨黑的,丁老师怎么还没有来呀!
“丁老师可真好,他不仅有一付好心肠,而且课讲得也好,不像那个母夜叉。”海波在想着一个月前的事儿:那天教他们地理课的张芬老师(同学们背地都叫她母夜叉),在上课的时候,把柬埔寨念成東埔寨,海波在课堂上站起来说,“张老师,不是東埔寨,是柬埔寨。”母夜叉恼火了,训斥海波说:“我说東埔寨就是東埔寨!”引得课堂上的同学们都哄堂大笑。母夜叉便说于海波扰乱了课堂纪律,中午不让他回家,把他留在办公室里反省。正是丁老师中午从食堂给他买来了馒头和炒肉……
小海波凝神想着这些往事,不知不觉泪珠儿掉了下来……
“于海波,怎么叉着门呢?”丁育心在门外喊了一声。“噢。是丁老师来了。”小海波赶忙揩净泪花跑出去开门。“噢,还有齐老师也来了。”海波一见齐霁芳也站在门口,马上觉得不好意思了。有一回上音乐课,就是他把齐老师气哭了,谁知她还记不记仇呢?小海波用手挠着后脑勺,红着脸说:“齐老师,丁老师,快请进屋吧,我还以为丁老师有事不来给我补课了呢。”
齐霁芳先跨进了屋,海波妈马上从炕上下来说:“哎哟,这不是招弟(霁芳小名)也来了吗,快坐下。”
齐霁芳赶忙说:“大婶您别下地,我也不是外人,您的病好些了吗?”
“噢,这两天可好多了,上午吃了丁老师送来的药,下午就不咳嗽了。招弟呀!这几年你可出落成个大姑娘了,听海波说,他还把你气哭过是吗?你可别往心里去呀。”
“大婶,瞧您说的。海波是个好学生,他是很懂事的。” 齐霁芳和海波妈唠得很近乎,丁育心在桌子上给小海波补课。
“丁老师可真是个好人啊!”海波妈说,“这两天,他又送钱,又送药,还贪黑来给海波补课,真是个好小伙子。”
齐霁芳深情地望着丁育心,觉得他更英俊了。在回学校的路上,丁育心问:“你以前就认识于海波这家人啊?”
“我们两家曾住过邻居。”齐霁芳说,“我家原先也在林场住了,是三年前才搬到冷杉沟去的。”
丁育心问:“那你一定很了解于海波爸爸的事了,他是怎样的人,你能给我讲讲吗?”
齐霁芳没有回答。隔了半天她问:“育心,你是在学雷锋吗?”
“不是,”丁育心很庄严地说,“我是在学做人,做一个正直的人。我觉得友爱和互助是做人的本分。假如,一个人除了爱他自己之外,对任何人都漠不关心,是不配做人的。”
“你说得真好。”齐霁芳靠在了他的肩头说。
“同情心是人人都有的。”丁育心又说,“只有残忍的魔鬼见到暴虐才狞笑。只要是人,有人的灵性,见到同类的危困,他都能伸出援济之手,你说对吗?”
齐霁芳停住脚步,她搂住丁育心的脖子,悄声说:“你.……你真好!”她主动吻了他。
丁育心把齐霁芳搂紧了,悄声说:“怎么,你也淘气了?”
静谧的冬夜,没有一丝风,一轮新月像一个咧着嘴笑的孩子,悄悄地爬上了山梁。群山罩在皎洁的月光里,那高峻陡险的山峰显得更雄伟了。一颗流星划破夜空,落到山梁后面去了。
“育心”,齐霁芳若有所思地问,“你曾用过流星这个笔名,它昙花一现就消失了,你为什么欣赏它呢?”
丁育心说:“生命的价值不在于长久,而在于有意义。平庸地苟活百年,倒不如奋力一博,那怕只生存一天。”
“育心,不知为什么,和你在一起,我总是有点怕。”齐霁芳悄声说,“你写的那些日记叫我看了好害怕呀!我真担心……”
“担心什么?”丁育心把手搭在了她肩上问。
“担心你会犯错误。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齐霁芳把脸贴在他胸脯上说,“你今后不要再写那些令人担惊受怕的日记了,你有时间,就给我写情书吧,每天写一封,我也不嫌多。”
“哼哼”,丁育心笑了,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柔发说,“你看了我的日记,不觉得这是一个有良知的人说的心里话吗?”
“是心里话就不能往外讲,”齐霁芳喃喃地说,“你写在日记本上,白纸黑字的,万一被人偷看了去,就会惹大祸的!”
夜是深邃的。月亮被一小片云掩住了,黑沉沉的天幕像一张大网,眨眼的星辰像网眼似的。丁育心蹙着眉头,隔了许久才说:“走吧,我们回去吧。”他一声不响地朝前走了。
齐霁芳很愕然,她三步并成两步赶上来挽住了丁育心的手臂,怯生生地问:“育心,怎么了,你……你生我的气了?”
“不,不是的,”丁育心淡然地笑了笑说,“我是想起了以前有人和我说过的一句话。”
“是谁?是什么人?”齐霁芳问。
“也是一个平常的人。”丁育心不想多解释,支吾着说,“是我过去的一个同学。”
“同学?是男的还是女的?”齐霁芳追问一句。
丁育心沉吟着说:“是一位和你一样心地纯洁的姑娘。”
“啊!”齐霁芳像猛然被浇了桶凉水似的,挽着丁育心的手不觉松开了,直呆呆地站在一旁。
丁育心意识到她心里在想什么了,便上前挽住了她的胳膊说:“别想别的,我告诉你,我想起以前我的一个女同学,她叫魏红,她也曾对我说过像你说的这种话。所以我才想:为什么像你们这样纯洁,善良的姑娘都有这样的担心呢?难道国家民族的命运忧患,老百姓的安危冷暖,就不该我们每个人都认真想一想吗?”
齐霁芳释然了,她伏在丁育心的怀里说:“你搁在心里想,可不要说出来,写出来。言多有失,话到舌尖留半句,你心里实在憋不住想发牢骚,就只对我一个人发发算了。”
月亮又钻出云层,公路旁的树丛里扑楞楞地飞起了一只夜鸟,是谁惊扰了他们呢?树林里又“嗥……嗥嗥”地传来了几声不知是什么野兽的吼叫声。齐霁芳依偎在丁育心怀里,许久,许久没有动弹……
一辆汽车亮着车灯沿着公路疾驶而来。齐霁芳推了推丁育心说:“躲一躲吧,别叫车上的人看见。”他俩走下公路,钻进一片落叶松林里。松林里铺着一层厚厚的松针,像柔软的地毯一样。他们在松林里坐下了,齐霁芳把纤手插进丁育心的衣服里说:“让我暖暖手吧,”
丁育心温暖的怀里插进了一双冻得冰冷的纤手,他却感到非常欣慰。他任这双手在他的肌肤上摸索揉搓着,他们依偎在一块儿,两颗心都像泡在了蜜水里……
第九章待续